​曾活跃在丝绸之路上的粟特人,最后去哪儿了?
2021-06-25 16:55

​曾活跃在丝绸之路上的粟特人,最后去哪儿了?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国家人文历史(ID:gjrwls),作者:李媛,题图来自:《长安十二时辰》


电视剧《长安十二时辰》中,狼卫首领使用化名曹破延伪装成胡商,混入西市开始搞事。


电视剧《长安十二时辰》剧照


唐朝时的“胡商”,一般指粟特商人,而曹破延也是一个标准的粟特人名。


粟特人是世界闻名的商业民族,在东亚、中亚建立了庞大的商业帝国。北朝、隋唐时期,粟特人是陆上丝绸之路贸易的垄断者,混迹在中亚至中原的各个地方,《新唐书》曾称他们为“利所在无不至”。同时,他们也是丝绸之路上文化交流的重要使者,对其踏足的各地文化产生了或大或小的影响。以唐朝为例,当时流行的胡服、胡旋舞、胡乐等,绝大部分受往来及定居的粟特人影响。


那么,作为唐朝世界上最会赚钱的商人,为何后来逐渐销声匿迹,仿佛消失在历史的长河之中?曾活跃在丝绸之路上的粟特人最后去了哪里呢?


一、商业帝国


粟特人,史籍中也称昭武九姓、九姓胡、杂种胡、粟特胡等。他们是属伊朗系统的中亚古族,有着自己的语言和文字,其本土位于中亚阿姆河和锡尔河之间的泽拉夫珊河流域,也就是西方古典文献所说的粟特地区(Sogdiana,音译称“索格底亚那”),相当于今天乌兹别克斯坦,还有塔吉克斯坦和吉尔吉斯斯坦的部分地区。


历史上的粟特人从未形成一个统一帝国,而是建立了或大或小的城邦国家,其中以撒马尔干为中心的康国最大,为粟特各城邦国家的代表。此外,还有安国、曹国、米国、何国、史国、石国等,不同时期,或有分合。后来,粟特人大批入华,起汉名便常以国为姓,部分学者也将姓氏作为推断胡人族属的参考之一。


也正因为没有形成统一政权,整体势弱,粟特长期受周边强大的外族势力控制,如波斯阿契美尼德王朝、希腊亚历山大帝国、康居国、大月氏部、贵霜帝国等。但粟特人在异族的统治下并没有灭绝,反而增强了自己的应变能力,他们臣服于强大政权的同时,保存了独立的王统世系。


粟特人有着极强的商业天赋,多以赚钱为己任,父母非常注重培养孩子的经商兴趣和能力。


《新唐书·西域传》中记载:康国的粟特人在儿子出生后,会给他吃糖,并在手掌放黏胶,希望孩子擅长说好听的话,拿宝物就像是黏在手上。能言善道、聚财守财都是商人的加分项,可见粟特人对商业的重视和对孩子的期许。


韦节《西蕃记》中还记载:“康国人并善贾,男年五岁则令学书,少解则遣学贾,以得利多为善。”康国粟特人里,男孩儿五岁时要读书识字,差不多学学就得去学做生意,赚的钱越多越好。等到男子年满二十岁,便不再局限于在本地发展,而是去临近地区做生意,哪里有商机就去哪里,所谓“利之所在,无所不至”。


综上所述,在从小的培养和历练之下,粟特人对生意的爱好和对“利”的追逐刻到了骨子里,也影响了他们的发展和选择。


公元3~8世纪之间,在商业利益的驱使以及本土战乱的影响下,粟特人大批离开故土,东行经商贸易。他们以商队的形式东来,在宜商、宜居的地方建立聚落,同时也吸纳其他中亚民族发展壮大。经过长时间经营,他们在撒马尔干到长安,甚至到我国东北边境之间,建立了数个中转站,形成了贸易网络。同时,他们也是与印度和北方游牧民族贸易的担当者。可以说,当时中亚、东亚处处皆有粟特商人的踪迹,活跃了数百年的粟特人建立了非常庞大的商业帝国。


粟特移民迁徙路线图。来源/荣新江《中古中国与粟特文明》截图


粟特人虽以商业闻名,但并非只从事贸易,他们也会入仕,有的还身居要职,功名显赫。以入华的粟特人为例,他们中有的进入漠北突厥汗国,有的入仕北魏、北齐、北周、隋、唐不同时代的各级军政机构,其中尤以从军者居多。


是的,粟特民族中除了有商业人才,还有部分人尚武,他们拥有强健的体魄,英勇善战。玄奘《大唐西域记》飒建国(即康国)条记载:“其王豪勇,邻国承命,兵马强盛,多是赭羯。赭羯之人,其性勇烈,视死如归,战无前敌。”同时,《新唐书》安国条记载:“募勇健者为柘羯,柘羯者,犹如中国言战士也。”虽然不一定每个粟特人都很能打,但粟特族群中确实存在着一些骁勇善战的战士。


宁夏固原南郊发现的隋唐史姓家族墓地中,有成员就是以军功彰显于世。史射勿入仕北周,从北周保定四年(564)到隋开皇二十年(600)一直随中原将领四处征战。近40年中,他曾与北齐、稽胡、突厥等多方作战,以军功获任大都督、骠骑将军等职位。史射勿在中原王朝奋斗了一生,其子孙后辈也在中原扎了根,有的任唐朝监牧官管理马匹,有的任中书省译语人,这些工作发挥了粟特人的畜牧和语言天赋,不过他们与史射勿不同,他们的生活已逐渐脱离粟特聚落的环境,慢慢融合了更多的汉文化元素。


正设大夫右领军骠骑将军故史府君(射勿)之墓志(盖) 出自宁夏固原博物馆编《固原文物精品图集(中)》


可以说,在北朝至隋唐时期,粟特人虽然背井离乡,但作为丝路贸易的垄断者,借沟通东西的丝绸之路,他们既发挥了商业才能,又为自己谋求了一定的政治军事地位。


二、“胡人之乱”


就中国境内的粟特人而言,其地位变化的重要拐点是安史之乱。


之前的康待宾叛乱等,则为中原“排胡情绪”埋下了“伏笔”。唐高宗调露元年(679),单于大都护府(今内蒙古中北部,外蒙古南部)管辖内的突厥降户反叛,北方大乱。为防备突厥勾结灵州(今宁夏吴忠市)境内的粟特人反叛,唐朝在灵州境内置鲁、丽、塞、含、依、契6个羁縻州,史称“六胡州”,授予九姓胡各部族首领相应官职。


到了开元九年(721),六胡州居民因“苦于赋役”,以康待宾为首,康、安、何、石等众多九姓胡聚众为乱,攻陷六胡州。同年,康待宾被俘,送京斩杀。次年,康氏家族的康愿子重新起事,唐朝再次平息反乱,复置鲁州、丽州、契州、塞州。同年,唐朝强制迁徙六胡州叛众5万余口于中原腹地,开元十八年(730),又将已迁到中原的胡户回迁至灵州旧地,复置匡、长二州。


很明显,反复的叛乱消磨了中原王朝对粟特人的信任,屡次的强制移民体现出中原王朝对他们的防备。


六胡州之乱后,第二波被认为是粟特引发的大乱便是“安史之乱”,这一乱,动摇了盛唐根基。


事实上,无论是在安史叛军中,还是在平定安史之乱的唐朝军队中,将领和士兵都是胡汉兼用的,安史叛军中并非全是胡人出力,唐朝这边也有仆固怀恩、安重璋等有外族背景的将领,故而大多学者认为,安史之乱应定性为争夺统治权力的斗争,而不是不同民族间的斗争。


然而,在唐朝人眼中,安史之乱的领导者安禄山父子和史思明父子是地道的九姓胡,他们集结善战的胡人发动叛乱,给唐朝社会造成的创伤不可原谅,因此,安史之乱平定过程中以及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中原都很排斥“胡化之风”。


电影《妖猫传》中的安禄山


至德二年(757),唐肃宗回到刚刚收复的长安,要求“宫省门带‘安’字者改之”,这明显是情绪化举动:唐朝出于对安禄山的憎恶,希望抹掉所有安禄山的痕迹,即使“安”这个字本身是褒义且多不胜改。虽然后来很快又改了回去,但这只言片语足以窥见当时唐朝对安禄山的厌恶。


再比如,中唐著名诗人白居易作《胡旋女》,将动乱与杨贵妃和安禄山的胡旋舞技相关联,其文学作品散播的广泛性将胡化导致安史之乱的观点以及对胡人、胡风的迁怒也广泛地传播了出去:


胡旋女,出康居,徒劳东来万里余。

中原自有胡旋者,斗妙争能尔不如。

天宝季年时欲变,臣妾人人学圜转。

中有太真外禄山,二人最道能胡旋。

梨花园中册作妃,金鸡障下养为儿。

禄山胡旋迷君眼,兵过黄河疑未反。


实际上,这种看法并不符合事实。胡服、胡旋舞的流行可能确实与大量粟特人的涌入有关,但唐前期,长安胡俗的流行与河北地区安禄山控制下以宗教信仰为载体的思想信仰变化并非一回事。胡化导致安史之乱的看法广泛流传,势必对留居中原王朝的粟特人产生巨大的影响。


比如,曾参与平定叛乱、还抵御过吐蕃入侵的将领安重璋因耻于和安禄山同姓,在平乱后请求改姓:“臣贯属凉州,本姓安氏,以禄山构祸,耻与同姓,去至德二年五月,蒙恩赐姓李氏,今请割贯属京兆府长安县。”他从粟特安姓改为唐朝国姓,名字“抱玉”,极具汉文化特色。官员将领尚且如此,民间粟特人的处境可想而知。


三、销声匿迹


面对唐朝排斥胡化的思潮,面对种种猜忌、排挤与杀戮,中原的粟特人不得不采取各种办法让自己“销声匿迹”。


按常理,这种难觅容身之处的大环境,人们首先想到的是回归故土,但是定居他乡的粟特人难以做到。8世纪初,伊斯兰教已传入中亚,唐朝在与阿拉伯帝国关于中亚的争夺中本占了上风,但因安史之乱唐朝撤兵回防内地,中亚各国再难招架阿拉伯帝国而被伊斯兰化。在这样的背景下,本身有着自己信仰的粟特人要是回乡就要面对转变信仰的抉择。再者,时代变迁,回乡可能也成了异乡人,定居他乡的粟特人只能继续留在中原王朝或去往其他民族统治的地区。


留居中原王朝的粟特人一般选择彻底汉化:或改换姓名,或附会汉人的郡望,努力和中原王朝攀上关系,逐渐将自己从“根”上变成地道的汉人。


比如,有的康姓和安姓的粟特人将自己的祖籍追溯到会稽郡、洛阳、敦煌等地;石姓粟特人,会号称自己是汉朝丞相石奋的后裔;何姓粟特人,则将自己的起源追溯到战国时韩国王室,无论如何都不是宣称自己来自安息王室。除了改姓,还有的粟特人从名字出发隐藏自己的外族身份,比如将有明显粟特风格的“盘陀”“射”“沙”“芬”等字换成“忠”“义”“仁”“孝”等具有明显汉文化内核的字。


除了改名换姓,少数粟特人也会通过与其他民族通婚、改变葬俗、改投中原文化及信仰等方式进行主动而彻底的汉化。


除了隐藏身份,安史之乱后的河北地区是粟特人的好去处,成为他们的新家园。


唐朝为了尽早结束安史之乱,在宝应元年至二年(762~763),陆续接受了安史部将投降,并给他们划定了各自的统辖范围,没有从兵力和建制上彻底消灭安史集团的根底,而是形成了以魏博、成德、卢龙为主的河北藩镇割据局面。


那时,河朔地区拥有重兵,能够自立节度使,贡赋也不需要交给朝廷,自由度相当高。从高层到低级军官都有粟特人存在,“胡风”“尚武”的标签仍然没有摘下,再加上其中有安史原本的部下,对待胡人相当友好。以史宪诚、何进滔为例,进入河北魏博节镇后,他们有了不错的发展,最后坐到了节度使的位置上。


河北地区崇胡风、尚武的特征以及一些胡俗一直到后来的五代十国和宋代都仍有存在。


第三种去向是投靠或扶持其他民族。


部分粟特商人就是投靠了北方的回鹘汗国。在回鹘大军南下平定安史叛军时,回鹘贵族正式接触到了摩尼教,粟特人作为摩尼教传播的重要使者,选择投靠回鹘,为其传播宗教并利用宗教影响和参与回鹘王朝的一些统治,并在回纥宫廷中广建势力。


甚至一些粟特人在跟随回鹘退出长安之前,一度假装自己是回鹘人,以回鹘人的名义广购土地、放高利贷,锦衣玉食,嚣张一时。


到了草原上,在粟特人的帮助下,回鹘人还逐渐创立了自己的文字——回鹘文。


回鹘文《大慈恩寺三藏法师传》。


此外,晚唐时,河北及原六胡州的粟特胡人,加入到强劲的北方民族沙陀部当中,他们加入后,沙陀三部落里有两部的主体都是粟特人。这些粟特人又成为五代王朝的中坚力量,甚至像石敬瑭那样当了皇帝。


除了以上三种去向,还有像史射勿的子孙后代那样,承先辈的果,日常生活早已逐渐脱离粟特聚落的环境,融合了更多的汉文化元素,在习俗等方面潜移默化地随中原文化改变,早已无需刻意隐藏。


四、小结


总的来说,曾活跃于丝绸之路上的粟特人在安史之乱后逐渐失势,随着丝绸之路的中断,粟特人也失去商人这一身份的用武之地,最终去向基本是加入到其他族群之中,或为汉族,或为突厥,或为其他民族。有的人还能在当时找到如河朔这样稍安稳的家园,并逐渐被所在地同化。


安史之乱后,他们遭遇了地位的转变,只能选择隐藏自己、融入其他民族,最后的结果是其作为独立族群认同感的消失,泯然于所在地。事实上,粟特人的这种销声匿迹,并不是真的消失了,而是在多种原因的推动下,选择了主动的民族融合。


参考资料:

[1] [宋]欧阳修、[宋]宋祁《新唐书·西域下·康》,中华书局,1975年。

[2] [宋]司马光编著,[元]胡三省音注《资治通鉴》,中华书局,1956年。

[3] [后晋]刘昫等撰《旧唐书》,中华书局,1975年。

[4] [唐]玄奘、辩机著、季羡林校注《大唐西域记校注》,中华书局,1985年。

[5] [唐]杜佑撰《通典》,中华书局,1988年。

[6] 荣新江《中古中国与粟特文明》,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4年。

[7] 荣新江《中古中国与外来文明》,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1年。

[8] 罗丰《固原南郊隋唐暮地》,文物出版社,1996年

[9] 王丁《胡名盘陀考》,向群、万毅《姜伯勤教授八秩华诞颂寿史学论文集》,广东人民出版社,2019年。

[10] 姜伯勤《敦煌吐鲁番文书与丝绸之路》,文物出版社,1994年。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国家人文历史(ID:gjrwls),作者:李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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