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腿女孩,在云之南用力起舞
2021-07-07 22:46

独腿女孩,在云之南用力起舞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猛犸工作室(ID:MENGMASHENDU),作者:陈佳慧,原文标题:《李云芳:活在云之南》,题图来自:受访者供图


下山并不吃力。


刚满19岁的李云芳坐在电瓶车后面,两条细长的胳膊搭在母亲罗绍美的腿上。两人中间放着胸腔闭式引流水封瓶,引流的管子通往李云芳的右肺。


水泥山路弯弯折折,为减少颠簸,罗绍美骑得很慢。李云芳戴着遮阳草帽,佝偻在母亲身后。她们的目的地,是山下卡斯镇的医院。那天下午,有三瓶药水要挂。护士扎针时,李云芳眉都没皱一下,和她身体上的任何一处疼痛相比,这一针什么都不是。


四年前,读初三的云南保山姑娘李云芳被确诊患恶性骨肉瘤,截了右腿保命。手术后,癌细胞转移至肺部。经过14次化疗,李云芳到了肺癌晚期。


母亲载着李云芳   时代周报记者 陈佳慧 摄


医生说她活不过2019年3月,可她活到了现在。


四年里,李云芳的体重从120斤瘦到现在不足60斤,足足瘦掉了一个李云芳。和一般人不同,她偏要改变外界对癌症病人卧榻垂死的幻想。四年里,她化妆、跳舞、恋爱、大哭、大笑,用力感受活着的每一秒。


她拍短视频。自己取了个ID,叫“癌先生和小女孩”。她用心运营这个账号:“既然要玩网络,那就得有一个属于我的标志性的视频传播方式。那时候我身体还能动,所以就选了跳舞。”


身为布朗族,跳舞对李云芳来说并不难,但她不喜欢,“毕竟,一条腿跳舞很累”。


她努力地跳。戴着假发帽子跳,光着头跳。穿紫色纱裙黑色吊带裙牛仔背带裙跳,穿破洞牛仔裤病号服跳。在家里寨子里病房里跳,在太保山公园青华湖马路边跳。


从冬天跳到春天,从夏天跳到秋天。


李云芳在自家院子里对着镜子自拍  受访者供图


跳到18岁的最后一天,李云芳穿上了婚纱,自制的。化精致的妆,戴耳环,把头纱固定在短发上,配一件白色T恤。坐在电动车上,她扬起头纱,抿嘴一笑:“结婚不是梦想,但婚纱是。就当我这辈子穿过婚纱吧。”


一笼鸡、六头猪、三间房。说辛苦也好,说坚强也好,李云芳活在云之南。正午阳光暴烈,炙烤四面群山,温泉水从山下流过。天地不仁万物为刍狗。


“真怕以后不在了,时间久了,没人记得有个小姑娘,叫李云芳。”李云芳说。


1. 贪生


李云芳的活动范围,基本在那张1.2米的床上。


床上什么都有。被褥、折叠桌、插线板、软垫、矿泉水、卷纸、垃圾袋、镜子、三个假发套。床边伸手就能够到电风扇、制氧机、胸腔闭式引流水封瓶,衣架上挂满了衣服。假肢、拐杖斜靠在床尾。床下摆着人字拖,两只,都是左脚的。


因为疼,李云芳吃不下11点的早饭。到下午两点,又等不回下地干活的母亲。太阳晒得玉米叶都蜷了,黝黑的罗绍美在地里忙着补没出苗的玉米,除田埂上的杂草。


李云芳和母亲的卧室   时代周报记者 陈佳慧 摄


实在饿得慌,李云芳就扒一颗荔枝垫垫肚子。不够,再吃两个山竹。山竹是昨天亲戚买的,25元一斤,属于“贵重水果”。李云芳吃得开心,“要买‘屁股’花瓣多的,酸酸甜甜,很好吃”。


床边有扇窗户,朝北开,玻璃上蒙着厚厚的一层灰。打开窗户透气时,李云芳能看到窗下堆着装玉米的绿色编织袋,猪圈屋顶的瓦片,远处连绵的山和飘着的白云。


母亲回来了。


脱下干活穿的脏衣服,罗绍美腾出手来照顾李云芳。她拧了一把毛巾递给床上的女儿,李云芳抹了把脸;又递上牙刷,李云芳挤一条儿童牙膏,蘸了蘸罐子里的美白粉,刷牙水吐在罗绍美端着的盆里。


李云芳太瘦了。她的尾椎直直地抵在床上,一次又一次被磨出血,结痂。痂掉了,再磨出血。“只剩一副空壳和一点点热爱生活的心了。”她说。


李云芳趴在床桌上   时代周报记者 陈佳慧 摄


因为怕晒,李云芳从床边的衣架上扯出一条灰色长裤,理出左边的裤腿穿上,下床踩着人字拖站稳的同时,快速地提上裤子。臀部只剩盆骨撑着空荡的长裤,身体像纸片一样薄。坐下后,李云芳不紧不慢地,把右边裤腿自大腿根部的位置系紧。


女儿穿裤子的这会儿,罗绍美利索地端来半碗做好的饵丝,里面加了鸡蛋、火腿,没半点辣椒的影子。“我现在吃不了一点辣。没生病前,我超爱吃酸芒果拌蘸水,吃到蹿稀那种。”李云芳咽了口口水。


半碗饵丝,李云芳挑挑拣拣,剩下的仍是半碗饵丝。罗绍美也不劝她多吃两口,端起倒进猪槽。要是女儿饿了,“重新再做也不麻烦”。


趁女儿吃饭,罗绍美在院子里洗了头发,擦干后用发夹束在脑后,戴上珍珠样式的耳环,换上一条黑色连身裙。小小的包斜背在怀里,装着手机和钥匙。她从车棚里把黄色的电瓶车牵出来,车屁股对着小芳的房间,方便她坐上去。这天,她要带女儿去山下镇医院打点滴。


3. 怕死


能出门,小芳是欣喜的。“有段时间,我特别难受,不怎么吃饭天天在家躺着。有人就说我不行了,已经走不了路了,快死了。但后面,我还不是把车子骑到镇上逛一逛,拍一拍,买水果?!我还是照样活着!”


李云芳像是在跟谁赌气。


有好事者让她买泥鳅放生,说这样可以多活几年。李云芳哭笑不得:“我买来放掉,它们再被别人捉回去吃掉。我自己把它们炖锅汤,不是更香吗?!”


明年的稻谷一样会黄,生活的苦酒,恐怕每个人都要尝。但属于李云芳的这杯酒,未免太苦了。


自从去年4月出现自发性气胸,李云芳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小,气越来越难喘,需要贴近才能听清她在说什么。她用猪肠子比喻:“是不是你扎一个洞,它就漏气了?气胸就是我肺部的肿块把肺的边缘‘咬’烂了,它就漏气,需要一根管子把气体排出体外。”


李云芳自拍   受访者供图


又因肺部感染,李云芳一直咳嗽,有时咳到缺氧。每咳一下,她的后背就陷进肋骨,只留脊椎不合群地高耸。她一声声地咳,像是要把心肝脾肺都咳出来。实际上,因为肺部受损,她连咳本身这个动作都完成得异常艰难。


终于咳出一点东西来。她撕下一截纸巾,从嘴里接出东西。这东西有时候是黄色的粘痰,有时候是粉红色的血丝,有时候是暗红色的血块,两三天就能装满黑色的垃圾袋。


卡痰也是常有的。因为没力气,痰只能卡在胸口,睡觉成了奢侈。李云芳无法平躺,每天只能趴在桌子上,趴累了,就靠在身后的被垫上坐一会,一晚上眯眼的时间不足两小时。


咳多了,李云芳嗓子不舒服,罗绍美就帮她刮痧。先把右手食指和中指弯曲,吐一口唾沫在两指中间,对准李云芳的喉咙处,快速滑捏。若觉得不够湿润,就再吐上一口。如此重复十多遍,脖子中间会出现一条暗红色的痧痕。


外婆给李云芳揉肩   时代周报记者 陈佳慧 摄


李云芳害怕死亡。


“人都是贪生怕死的,说不害怕也不可能。说太害怕了,早晚都要面对。阎王要你三更死,绝不留人到五更。活多久这个东西,没人说得清楚,医生定义不了,你自己也定义不了。”


疼急了,李云芳让母亲趁她睡着时用刀把她捅死,罗绍美叫她不要乱说。


李云芳见过死亡。


今年清明节,肿瘤科的重症病房里转来一个病人,40多岁,一直说胡话。晚上睡觉时,又一直叫儿子的名字。10岁的儿子站在床边,没应。那晚,李云芳因为疼,一直没睡,玩手机。到了下半夜,那人的声音越来越小,说着说着没了声音,断了气。


护士叫来医生,又通知家属,最后拉去了太平间。“我当时觉得他好可怜,可能自己某天也会是这样。但是又觉得就这样悄然离开,也没什么不好,起码不会再有痛苦了。”


3. 患癌


李云芳从未想过自己会得癌症。


被确诊为恶性骨肉瘤那年,李云芳读初三,刚满15岁。家里经济拮据,最穷的时候,全家上下只能凑满20元。


但她健康、结实,每天在外面疯玩。放牛、割草、栽秧、喂猪,农活做得像模像样,皮肤被晒得乌黑。青春开始萌动,照镜子时,总为自己的塌鼻梁、宽鼻翼发愁。成绩总是班级前三。最喜欢地理,最想学导游,因为“又能玩又能赚钱”。


寨子里的玉米地   时代周报记者 陈佳慧 摄


病症是从右腿膝盖疼开始的。


穷人家的孩子生病,能吃药就不打针,能打针就不去医院。李云芳就是这样,直到疼得受不了了,才去镇上医院拍X光。医生诊断为韧带拉伤,说不用输液,回家用热盐水敷上就好。


热敷三天不见好转,父亲李在春带她去四十公里外的昌宁县中医医院住了四天。敷了中药,吃了中药,仍不见好。医生建议父女俩去昌宁县人民医院做核磁共振——大山里的人家第一次听说,还有个东西叫核磁共振。


在县人民医院,花500元做了核磁共振,发现了肿瘤,但医生不能确定是良性还是恶性的,建议到市医院看看。李家人又包车去了90公里外的保山市人民医院,市医院也无法给出明确判断,建议转去昆明。


短短2个月里,一个连县城都很少去的山里人家,一路从卡斯镇到昌宁县再到保山市,最后到了省城昆明——这是他们去过最远的地方。


在昆明,医院取了活体组织送去广州化验。等了一周,结果是恶性肿瘤。治疗方案很快出来,先化疗,如果肿瘤变小,就不用截肢。但化疗后,肿瘤没有变小,李云芳的右腿膝盖肿得跟大腿一样粗,动不了、撑不直,也弯不了。


李云芳从没想过截肢,更不愿截肢。她打电话给已经回家干农活的父亲:“爹,我不想截肢。我一个十五六岁的小姑娘,只迈一条腿,人家会笑话我。”年近五十的李在春在电话里哭:“小乖,爹也尽力了,没有办法。”


“听到他说那句话时,我特别难受,哭了一夜。我心里突然就接受了截肢,甚至以后不管是转移还是恶化,我都能接受,坦然地接受。”李云芳同意手术。


3天后,2018年1月31日下午,李云芳进行了截肢手术。手术时间3个小时,伤口处缝了26针,身上插满了管子。醒来时,她下意识地摸了摸右腿,没了。


李云芳在病房中跳舞  受访者供图


术后一年,李云芳除了参加中考,几乎不出门。中考总分600分,李云芳考了237.3分,拿到了初中毕业证。其余时间,她就在房间里待着,“我还没适应一条腿的生活”。


那段时间,李云芳不用上学,也没工作,每天躺在家里。没人来看她,她也不出去,有大把时间可供消磨。就在那时,她开始拍摄短视频,并给自己取名“癌先生和小女孩”。她觉得自己一直是小女孩的心态,不管多少岁都是。


腿部伤口愈合后,李云芳尝试一条腿站立、一条腿走路、一条腿跳舞。总之,用一条腿开始新的生活。


视频里,她穿着黑色T恤,牛仔短裤,裤腿下露出圆滚滚的右腿切面。眼睛盯着镜头,双手胸前合十,扭动肩膀、腰肢、左腿,呈水中飘动的海草状,卷卷的短发被风吹动,消融在蓝天白云里。


李云芳在自家院子里跳舞   受访者供图


那一年,李云芳瘦了30斤。


到了2018年冬天,李云芳的头发长长了,可以在头顶扎个鬏鬏了。穿背带长裤时,她把右边的裤腿也扎成个揪揪。她蹦跳得更稳了,笑容也多起来。她以为,截完肢养好病,就可以像正常人那样打工、恋爱、结婚了。


就是这个冬天,李云芳开始止不住地咳嗽。她以为是普通感冒,就吃药打针,但一直没好。2019年1月,她的身体酸痛到走不了路了。去保山市人民医院一查,肺部出现了小结节。


4. 化疗


癌细胞转移到了肺部,等待李云芳的,是两年14次化疗。


费用仍然是摆在这个家庭面前的最大难题。必须要吃的靶向药,一盒3487元,且没有列入医保,只能自费。一盒靶向药有7粒,一天吃一粒,两盒一个周期,空一周再吃一盒,一个月吃三盒,需要10461元。


“我心里就很着急,最起码得花几万块钱吃药。”李云芳想到了筹款。一共筹了三次,总共筹到4万元左右。第一次筹到2万元多一点,够买六盒靶向药,后面又筹了两次,用于化疗。


闲言碎语很快从别的寨子传出来。“附近这些妇女就会说我老是筹钱,会不会是在骗钱啊。”李云芳左右衡量,“我爸本身就好面子,而且我已经筹过三次了,不想再给这个社会添加负担了。”


李云芳不愿筹钱,还因为近几年筹款的人越来越多。“筹款平台的工作人员专门到病房里发传单,不管大病小病,都会筹钱。比如脚骨折了,医药费可能就几千块钱,他们也会筹,都是抱着能筹一点就能替家里减轻一点负担的想法。我筹钱也是这个目的,我多筹一万块钱,我爸妈就少去贷一万,少去跟亲戚借一万。”


骑着“小毛驴”,李云芳很开心  受访者供图


为了减轻家里负担,2019年底,李云芳甚至出门找起了工作。


她拄着双拐,不穿假肢,斜背着白色帆布包,饿了就靠在矮墙上吃一块面包,喝两口水。“我截肢后肺部感染,化疗了6次还没好,得一直吃药,药是进口的,非常贵,家里经济支持不了。我也想像正常人一样找个工作为家里减轻负担,我愿意吃苦。”这是她找工作时的自荐语。


初中毕业,又生着病,李云芳能做的工作不多。临镇一位开美容院的老板娘同意她到店里当学徒,包吃住,三个月实习工资800元。李云芳干得认真,每天把模型指甲磨成不同的形状,涂上蓝色、粉色的指甲油,再做造型。空闲的时候还帮忙打扫店里的卫生,叠洗干净的毛巾。


只干了一个月,李云芳病情恶化,再次进了医院。因为没满三个月,她没赚到那800元,也没给客人做过指甲,只把自己的十个指甲染成了五彩缤纷的MM豆。


病还得治。李云芳想了个办法,把自己的微信号附在快手、抖音的个人主页上。有人想帮她,就会加微信。“我不想众筹,但我可以接受捐助,捐助会让我的心理负担少一些。”


如今,李云芳的微信好友共3000多人,累计捐款5万元左右,单笔捐款最多5000元。“是一个很漂亮的姐姐捐的,我不知道她是做什么的。那天她通过抖音加了微信,让我把卡号发给她,直接给我打了5000块钱。”大多数人捐100元、200元,还有学生,捐20元、30元。


捐助者里,李云芳特别感激一位内蒙古的叔叔。去年四五月间,他给李云芳邮寄了一台制氧机和一辆黄色电动车。“我很喜欢出去玩,自从有了‘小毛驴’,我就不用天天待在家了。刚买车时正好赶上栽秧,把车骑出去看着那些山啊、水呀,还有绿莹莹的秧苗,好开心啊。”


从寨子看向卡斯镇  时代周报记者 陈佳慧 摄


5. 恋爱


罗绍美不干活时,就帮女儿拍视频。在街上拍,走廊里拍,在木瓜树下拍,大山前拍。“这里不好看,”她指了指远处的山,“坑坑洼洼的。还是我女儿好看。”


要是母亲忙,李云芳就自己对着镜子拍。她爱美,化妆也是从拍视频时开始学的:“化得丑也好,美也好,夸张也罢,自己开心就行。既然我能化妆见人,那我也能素颜见人。”


拍短视频扩大了她的生活半径。“原来我这个样子发出去也有人看,也会有粉丝关注,感觉还是挺自豪的。”为了吸引更多关注,李云芳专心运营自己的账号,穿上不同的衣服在不同的地方跳舞。


李云芳在家对着镜子自拍  受访者供图


李云芳还升级了设备。今年3月,她花1800元买了台二手苹果手机。为了这台手机,她多次跟人解释:拍照、拍视频比较高清;不带美颜,拍出来比较真实;上传短视频平台时不会吃帧数。


网络江湖里并不总是善意。一些网友叫她“光头强”、和尚、尼姑,问她在哪里出家的,甚至有人叫她“单腿侠”。李云芳觉得他们不可理喻。她从一个平台转到另一个平台,做了不到30次直播,每次进来看的人数,大概在二三十人左右。


目前,李云芳在2个短视频平台共有7.1万粉丝。“我感觉自己还是挺幸运的,有人看到我,帮助我,捐助我,我才活到了今天。”


但李云芳依靠的,实际上是她自己。她无畏地追求一切美好的东西,包括感情。


18岁的最后一天,李云芳给自己穿上了婚纱。那是一条旧纱裙改的。两年前,她花20元买了这条纱裙,如今因为瘦,已经穿不了了。她把纱裙的前片及膝剪掉,做成头纱,留下长长的后摆。把头纱固定在短发上后,她抿嘴笑着,拍了照片。


李云芳穿着自制婚纱 受访者供图


生病前,李云芳信奉,两个人在一起就要以结婚为目的。但现在她改主意了,像个情场老手似的下结论:两个人谈恋爱不一定非得结婚,喜欢一个人也不一定要跟他在一起。


截肢前,李云芳交了一个男朋友,隔壁镇的,大她5岁。她在昆明准备手术,问他要不要来看看自己。男生说没钱。李云芳气不过,“200块钱的车费都拿不出?”她让男生去借,男生说借不到。两人分了,再也没联系过。


截肢后,李云芳又谈了一个男朋友,年龄比她小一个月。李云芳说,开启这段恋情是为了忘记另一个她喜欢的男生。新男友约她去森林公园玩,但刚到山脚,电动车就没电了,只能原路返回。“他突然开始暴躁,莫名其妙地发火、踹车,很多人都在看,我就感觉特别丢脸。”


更让李云芳生气的,是男生的母亲问儿子:“你怎么找了个没脚的?”“你快去!让她给你介绍10个!20个!我无所谓!”李云芳在床上怒叱。


李在春和罗绍美不赞成女儿恋爱,“但没办法,叛逆呀。”李云芳给自己找补,“病了,也就靠父母照顾,谈也白谈。”


6. 亲情


“没办法”,是李在春和罗绍美说得最多的一句话。女儿的腿保不下来,没办法;交不起医药费,没办法;小芳受了很多罪,还是没办法。


确实没办法。如果保肢,小芳存活的时间可能不足5年;如果截肢且癌细胞不转移,小芳会像正常人一样一直活下去;从生病到现在,掏空家里外加负债,已经花了39万元;至于疼痛,如果可以代替,大人就帮她受了这些苦和罪。


可是,没办法。


李家  时代周报记者 陈佳慧  摄


李家祖祖辈辈生活在云南。李在春今年50岁,罗绍美49岁,家里还有83岁的奶奶和25岁的哥哥。寨子里一大半人家姓李。罗绍美摊开双手笑着总结:“49岁,一样都没有苦得(注:挣得),就苦得一个年纪。”


这里是典型的山区,每家两三亩田,种上水稻、玉米,再养些猪牛。要是有劳力去外面打工,盖上两层小楼并不难。李在春家是村里为数不多仍住老房子的人家——他们住的房子,是65年前建的。


家里值钱的物件不多。两台摩托车、一辆三轮车、一台电视机、一台小冰箱。冰箱是李云芳花700元在淘宝买的。“生病后,家里会经常买肉回来给我补身体,肉一顿吃不完就用盐腌起来,但放上一两天还是会臭。我实在不想吃臭肉了,就买了一个小冰箱。”


养猪是寨子里每家的标配。李云芳家养了6头猪,这是家里主要的收入来源。但今年行情不好,生猪价格不及去年零头。一头200多斤的猪,2000块钱都卖不到,去掉成本,不亏已是万幸。


除了养猪,李云芳家里还有3亩多地,加上别人不种送的3亩多地,总共近7亩。春天种稻子、玉米,夏天种四季豆。种稻子不挣钱,玉米主要给猪当饲料,唯一能盈利的是四季豆,除去成本,一季能挣1万元左右。


李家的外墙  时代周报记者 陈佳慧  摄


25岁的哥哥在浙江义乌的工地上做电焊工,抽烟凶,即便省不下多少钱,每年也会给妹妹转一两万元的治病钱。


李云芳生病那年,家里正准备盖房子。当时李在春手上存了一点钱,再跟亲戚借一点,就能先盖一层。但下半年李云芳患病,“没办法,钱要先医病”,李在春说。


欣慰的是,2013年,李云芳一家5口被纳入建档立卡贫困户,李云芳的医保报销比例可达90%。“要是没有报销,我估计早就死了几年了,”李云芳打趣。


李云芳没有怪父母为什么不是有钱人。相反,她觉得自己很幸运:“如果我没有出生在这个家庭,我的爸爸妈妈不是他们,别的父母可能做不到他们这样,砸锅卖铁也要医我。我很知足了,他们没说‘不治了’这种丧气话。可我现在的身体越来越差,很愧对父母。”


罗绍美知道女儿的想法,但她不这么想。“我们从来不觉得她是我们的负担,她是我的娃娃,得了病也是我的女儿。只要她喘着一口气,我们就会医。”


但这个家庭还是会因为钱而争吵,准确地说,是发泄和承受。


李在春对数字似乎有着天生的敏感。他记得,小芳最开始用热毛巾敷了3天,在县中医院住了4天,在保山市人民医院住了7天,在昆明待了2个月。他记得,小芳去年住了11次院,一年当中只有腊月没去,一个月最少去14天,最多去16天。他记得,花了1800元包车从保山到昆明,装假肢的硅胶套是6000元,去一趟保山最少花费3000元。


孩子在李云芳家的芒果树下玩耍   时代周报记者 陈佳慧 摄


中年人李在春不再结实,头发开始变得稀疏,“家里还有80多岁的老人,一家人的吃的用的全靠我一个人去赚,压力很大。”


“日常生活要用钱,她的病也要医,家里的农活也多是他做。”罗绍美说,以前家里不会吵架,“现在他干活太累了,挣不了钱,喝点酒就会冲我发脾气,说些我不想听的话。我也不跟他吵,就让着。可我也委屈嘛。”


“有罪的是酒精,听不完的争吵,加上癌症晚期的我,罪恶的源头是钱也是我。我的世界没有希望,我爱我的家人,我厌恶我的家人,我在等待死神。”李云芳曾经这么写。


李云芳的脾气随父亲。生病前,性格开朗,生病后,易怒易爆。一次,罗绍美在隔壁房间刷手机,小芳叫她,怎么都叫不应。李云芳着急,又发不出更大的声音,只好拿起床上的矿泉水瓶“砰砰砰”地往墙上砸。


李云芳用力活着  受访者供图


生活的琐碎一点一点磨平了彼此间的耐心,更何况是这样的生活。但在无数个“没办法”背后,仍然蕴藏着巨大的爱意。


李云芳想洗澡,父亲立刻骑上摩托车到山下运了两桶温泉水;罗绍美剥粽子,李在春提醒她脚伤不能蘸蜂蜜,要蘸白糖;哪怕被女儿在公共场合数落,罗绍美还记得要给女儿买葡萄口味的果冻。


7. 远方


李云芳打算让父母多买一只小猪仔,养到过年时杀了,邀请赵医生和网友到家里来。“我想力所能及地给帮助过我的人一些回报。”


剩下的日子里,李云芳准备等头发再蓄长一点,到县里好好地给自己拍一张遗照。“一天不如一天了,不知道能扛多久,不忍心让父母白发人送黑发人。可惜我年纪轻轻,还没来得及好好看看这个世界。”


她从别人那里听说,化疗病人的骨灰是粉红色。


三年前截下的右腿,被父亲和哥哥送去火化了。如今,这部分骨灰就放在家里的某个地方。那个地方,只有父亲李在春知道。“如果以后她人不在了,就可以把她的腿安回去了。”罗绍美说。


“粉红色的骨灰将是我最后的温柔。”李云芳残酷得像个诗人。


她最想去的地方是香格里拉,听说那里是离天堂最近的地方。但眼下,她仍然拼命地活着。山远云厚,她的胳膊搭在母亲的腿上,两人身影悠悠。今生今世,这对母女的缘分还在。只要还在,幸好还在。


李云芳,喘着一口气,活在云之南。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猛犸工作室(ID:MENGMASHENDU),作者:陈佳慧,编辑:吴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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