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网瘾少年”到“网瘾中年”:他们无法摆脱的互联网黑洞
2021-09-08 08:00

从“网瘾少年”到“网瘾中年”:他们无法摆脱的互联网黑洞

当我们在使用某个APP时,感觉太过舒适的时候,我们要反思是不是在无形之中成了某个庞大的互联网资本机器回路的一部分,而忘记了真实世界和日常生活中人与人之间的互相理解和有机连接。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一席(ID:yixiclub),作者:饶一晨(密歇根大学中国研究中心博士后,香港大学人类学与科技研究博士),策划:恒宇,剪辑:竞心,原文标题:《我们可能觉得自己不再是网瘾少年了,但还是很难摆脱一个个设计好的互联网黑洞 | 饶一晨 一席第861位讲者》,题图来自:视觉中国


网瘾少年与网瘾中年


2021.07.24 北京



大家好,我叫饶一晨,是一名人类学者,我比较关注科技伦理和互联网经济议题。


今天我会介绍两个我做过的相关研究,一个是关于我们比较熟悉的被家长送去网瘾治疗机构的“网瘾少年”,还有一个是被媒体戏称为“网瘾中年”的P2P理财的投资人。


戒网瘾


说到网瘾少年,我们最先想到的可能是杨永信。2014年时,我刚刚接触人类学,也是因为杨永信的电击治网瘾事件,对网瘾这个议题产生了兴趣,并将它作为我的硕士论文题目。


当时我对这些网瘾少年有非常多的同情,也很好奇,到底是什么样的社会权力机制,让这些看似普通的、跟我们一样的青少年,因为打游戏就被送去做非常不人道的治疗?


我带着这个问题去找了一个心理学的教授,让他介绍我去国内一家非常著名的网瘾治疗机构做调研,去看看那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去这家机构之前,其实我对它有很多想象,我会想象它就像一个惨绝人寰的监狱或者医院。


但是当我真正去了以后,发现这家机构比大部分治疗机构更正规。它位于一个一线城市,曾经附属于某大型医院,也不鼓励使用暴力或者电击治疗。乍看下来平平无奇,我一进去就看到学员们都在军训,这里就像是一个学校的军训夏令营一样。



“网瘾少年”


我刚去的时候先被安排到教官组实习,我在跟教官们聊天和对学员的观察过程中发现,机构要求学员们就像真的在一个军营里一样接受军事化管理。


学员大多是13-25岁的青少年,他们每天很早就要起床,上午和下午都要做两到三个小时的军事训练,包括跑步、做操、站军姿等等。


我问他们为什么要军训,教官告诉我说,因为很多学员在来之前长期待在网吧里,经常通宵玩游戏,连续十天半个月不回家,他们的生活节奏已经被打乱了,军训可以帮助他们重新建立生活的节律感。


教官们还有一个职责是看住这些学员,防止他们逃跑。机构里大概有50个学员,他们要在里面待六个月,教官必须保证学员不出事、不打架、不“越狱”等等。


我在教官组实习的时候认识了不少学员。虽然说我是在这里实习,但实际上并不需要做任何具体的训练工作,我也不需要穿迷彩服,每天做的事情就是去他们的宿舍,找他们聊天。



混熟了以后我就发现,这些所谓的网瘾少年,在学校里面都会被当成坏学生看待,但实际上他们的经历往往会让人非常惊讶。


其中有一些是初中就开始有稳定收入的职业玩家,有一位学员14岁就在暑假靠卖游戏装备赚到了40万,还有一个居然是和我一样在香港中文大学念书的研究生,他因为没法完成学业被学校劝退,然后被家长送到这里来治疗。


那么,这些年轻人被送来治疗,真的是因为网游毒害了他们的心灵吗?


我在机构里深入接触了大概20名学员,了解了他们的经历之后,我发现他们的成长背景和生活轨迹有一些共同特点。


他们大部分都来自中产或者以上的家庭。来这里治疗其实价格不菲,在2014年的时候一个月的治疗费用是14000元,只有比较优越的中产家庭才可以负担得起。


我采访过的一名学员跟我总结,学员家长的职业Top3是:老师,甚至有一些是大学教授,高知群体,然后是警察,还有一个是医生。



这些职业有一个共同的特点:他们的社会地位比较高,在社会上比较受尊重,所以他们对孩子的要求也会更高,希望孩子能够成为一个好学生,走上他们认为的正轨。但实际上他们又没有时间陪孩子,导致了他们一般采用远程遥控和说教式的教养方式,这就使他的小孩在教育压力下变得更加叛逆。


很多学员向我表达了他们的不开心,有人说生活不受自己的控制,觉得没有意义;有人说父母或者是社会上其他人的眼光导演了我的生活;还有人说我感觉我从一生下来一直在同一个跑道上奔跑,不知道终点在哪里。


所以,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些所谓的网瘾少年更像是被教育内卷的机器“卷”出去的一些“问题产品”。


他们另外一个共同特点就是都是男生,而且都是同一款游戏的重度玩家。在2014年,这个游戏还不是王者荣耀,而是英雄联盟,也就是俗称的撸啊撸(LOL)。这个机构就像是一个LOL玩家的交流营,所有人的共同话题都是LOL。


撸啊撸这个游戏有一个非常特别的地方,也是它火起来的原因之一——它是一个短平快的高强度竞争游戏。


玩家在游戏里需要扮演一个英雄,配合团队作战。它有非常明确的分数和排名机制,在短短三四十分钟的游戏时间里,玩家会非常迅速地产生一些可见的成就感,尤其是当你杀敌的时候,它会播报一些非常炫酷的语音,double kill,triple kill等等。如果你是团队里分数最高的,还会得到MVP的称号。


这些都是非常吸引人的竞争上的奖励。相比于在学校里面经历的东西,他们当然会觉得这些游戏更好玩。他们甚至有人会跟我说,相比之下学校就像一个设计得非常烂的游戏。


我们可以看到,这些学员在学校和家庭里得不到认可,有强烈的无意义感,感觉自己是在为父母、为他人的期待学习。一旦他们达不到这种期待,就很容易到游戏里寻求替代的满足和成就感——起码他们在游戏里还有朋友,能找到归属感。


治疗什么?治疗谁?


机构也意识到了这一点,所以在机构成立后不久,他们就引入了心理咨询的治疗模式。学员们每周都要做两次团体心理咨询,咨询师也会根据每个学员的情况开展一些个体咨询。



还有一种比较特别的方式叫家庭治疗。在家庭治疗的过程中,家长和孩子要在同一个治疗室里面交流,咨询师会根据家长和孩子交流的情况,做出一些分析、评判和指导。


这也是这个机构非常有意思的一点,就是它非常重视家长的参与。我当时跟的那个咨询师跟我说,这些学员的网瘾问题的关键是家长,他们来到这个地方其实主要是因为和家里爆发了冲突,而不只是因为玩游戏。



他们被送来都是因为家长认为他们需要被送来,家长们期待这个机构可以过几个月还他一个听话的、好好学习的孩子,他们希望把玩游戏之前的孩子找回来。


但实际上这就是问题所在,因为这些家长根本意识不到,网瘾的发生和他们不关注孩子的内心需求,只对他们强烈施压的教养模式密不可分。


在机构里,咨询师们工作的重点,也是难点,就是要让这些根本意识不到自己问题所在的家长,去理解网瘾有一部分是他们自己的问题。所以这个机构很有意思,它一方面迎合了家长的需求,另外一方面又让家长产生了一些新的反思。


他们为这些家长提供了不同的治疗模块,首先是和学员的团体治疗类似的家长团体治疗。我印象特别深刻的是,很多家长会通过这个机会把内心的压力和焦虑释放出来。很多家长说他们对孩子很严厉,看上去好像他们不知道孩子压力很大,其实是因为他们自己也有很大的压力,他们在社会上需要为生活和尊严努力奋斗。



咨询师也会给家长们做培训,或者是请一些比较有名的心理学专家来讲课,从认知层面讲解怎样塑造更加健康的家庭沟通模式,还会手把手地教这些家长。


比如孩子有某个需求,家长要怎么反馈他,或者是孩子现在在玩游戏,要怎么跟他做约定,而不是以一个家长的权威去指责和命令他。还有要怎么理解孩子的行为背后的逻辑。



这让家长学到了很多新的知识和技能,因为他们几乎从小到大都没有接触过心理学,特别是这些60后 、70后的家长,他们感觉自己好像头一次打开了自己。我甚至看到很多家长在咨询过程中放声大哭,特别是一些男性家长,平时很难想象一个警察或者老师放声大哭的样子。


大家学完这些内容以后,咨询师也会帮助他们创造机会,让他们去跟孩子沟通。比如他们会做一些模拟演练,或者用一些更有创意的方式,其中就包括让家长给孩子写信。


当时有一个学员跟我说到他收到了来自爸爸的信,我就问他可不可以给我读一下,他说可以,给我带一瓶可乐就可以了,然后我就给他买了一瓶可乐,他就给我看了那封信。


在我看信的时候他就跟我说,他觉得他的爸爸变化非常大,因为之前爸爸经常会打骂他,甚至会让他跪在学校的门口,当着全校师生的面骂他,给他造成了严重的心理创伤。



他很难想象一个这样的爸爸会有如此温情的一面,居然会在信里对他说我是爱你的,我不应该给你那么多压力,我认识到了我们的生活要面对当下,而不应该只去追求一个遥远的、完美的目标。


所以当他读到这封信以后,内心是很触动的。本来他对这个治疗非常抵触,但是他读到这封信以后受到了一些鼓励,他觉得他也应该配合心理咨询师,去了解他的父亲和母亲,一起为他们的家庭构建一个更加良性的沟通模式。


另外一种非常有创意的方法叫作心理剧,这是心理咨询中非常常见的一种方式。当时我也被邀请去做心理剧的演员,我要饰演其中一个学员本人,然后又找了另外一个家长来演这个学员的家长,我们模拟了家长和孩子在玩游戏这个问题上发生了冲突的场景。



当事的家长和孩子在看我们表演的过程中就会有反思,可以作为一个旁观者为他们提出改善或者解决的方法。通过这些方式,家庭的交流沟通慢慢地就可以重建起来。


网瘾是什么?


这些经验也让我思考这个机构存在的意义,一方面,这个机构确实像极了我们了解的各种各样的规训机构,比如监狱、少管所、学校、医院,甚至精神病院;但另一方面,这种规训也帮助了许多家庭。


我也开始反思网瘾到底是什么。如果你问一个精神科医生,他可能会告诉你瘾很简单,就是一个大脑疾病。你的大脑受到了外界的刺激以后,多巴胺等化学物质分泌过剩,使你的某一类神经通路更加敏感,然后你的这一脑内连接被强化了,所以瘾就发生了。


但是从人类学的角度看,瘾的本质其实是一种被强化的短路性连接,脑部回路的变化只是其中的一个部分。这种连接可以是人和物体之间产生的,也可以是和他人、和一个群体乃至整个社会之间产生的。这是在上世纪六七十年代,美国人类学家贝特森(Gregory Bateson)提出的观点。


▲ Gregory Bateson(1904-1980)


我们可以用这个观点来分析网瘾少年的形成,其实就是他们在学校和家庭中无法建立一种有机的关系,所以只能通过游戏来满足心理的需求。一些网络游戏的设计其实是有意地让人们在高压的环境下产生一种短路的连接,就是更快更容易获得成就感和满足感。这就是瘾的一个重要的产生机制。


这些年来流行游戏的更迭也反映了社会竞争的加剧,我们小时候玩的更多的是角色扮演类、养成类和过关类的游戏,但现在更流行的是高强度的竞争类游戏。


但是这些游戏设计的短路连接本身并不会使网瘾成为一种病,真正让网瘾成为病的是游戏和现实之间的剧烈冲突。


我采访过一个14岁就开始做LOL职业玩家的学员宇飞,他说虽然我一个月能赚4000块钱,但是在主流社会眼里,这依然是一个无法登堂入室的职业,是低端的。他甚至说职业玩家和农民工没有区别,因为他们都没有社会地位,他们的工作都不被社会尊重。


有些人可能会说,现在有很多职业玩家也是受到社会认可的,大家都追捧那些玩得特别好的职业玩家。


但大家要注意,职业玩家这条道路其实也是996的内卷体制,他们要从早上十点钟一直训练到晚上十点钟。他们根本不是在玩游戏,而是在工作,也要面对残酷的日常训练和竞争淘汰。如果一个职业玩家无法取得所谓的成功,他依然有可能被当作网瘾少年送去治疗。


P2P金融理财


网瘾的研究也让我逐渐地关注互联网商业公司是如何利用人的特性来生产瘾的。我在2018年开始攻读人类学和科技研究的博士,我选择的题目是当时中国正在经历爆雷潮的P2P,也就是互联网金融理财平台。


当时我发现有很多中年人,还有一些和我差不多大的年轻人的钱都被这些理财平台吸走,我就想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


什么是P2P?怎么P2P?


那P2P到底是什么呢?P2P的全称叫peer-to-peer lending,是基于两个同等社会地位的个人之间形成借贷关系的平台。2005年它最早诞生在英国,中国最早的P2P平台是2007年成立的拍拍贷。


P2P本质上是一个网络交易平台,和淘宝是一样的,就是你在上面认识一个陌生人,然后跟他交流以后决定是否与他进行交易、是否借钱以及借多少钱给他。


这听上去好像很简单,但是我们仔细想一下现实中借钱的场景,就知道这是一件多麻烦多复杂的事情。


如果有个人要找我们借钱,我们其实要想很多东西:他跟我的关系是什么,这个人靠不靠谱,他到底能不能还上这个钱,如果他还不上我应该怎么办。我是一个借款人的话,如果我还不上钱,我应该怎么解释等等。


这些都是在线下的债务关系里非常重要的道德表演,其中会有很多摩擦,而这些摩擦是很重要的,它可以让出借人判断自己能够承担多少风险。


但是P2P平台的理念假设让这种道德表演无法顺利进行,在网上认识一个人很难搞清楚他到底是干什么的,借款人借完钱以后面对的道德约束也比较低,所以很多违约就发生了。渐渐地,很多人就对这种P2P借贷失去了兴趣。


但是这个时候,在鼓励金融创新的政策背景下,中国的很多平台就开始动脑筋了。他们披着“普惠金融”的大旗,想了很多所谓的金融创新的方法,把自己从单纯的信息中介平台变成了信用平台。


他们会为这些借贷关系做风险评估、信用担保和兜底,如果违约的话,他们还提供赔偿。其实这些互联网平台就是利用了当时自己不受金融监管的身份,在做银行才能做的事情。


他们把人与人之间的借贷关系包装成了理财产品,把借款人的债务打包成可以投资的资产,然后出售给变成了投资人的出借人。


他们还给这两种不同的人群设计了不同的APP,借款人面对的是一个只要输入手机号就可以轻松获得贷款、分分钟到账的神奇借款机。


出借人面对的则是一个许诺他们无风险,而且还有稳定、快速的高额回报的完美理财APP。


这样的设计阻断了借款人和出借人之间的交流,但极大地提高了信用撮合的效率。投资人不用评估这些借款人靠不靠谱,借款人也不用自己去寻找出借人,不用苦苦等待有足够的出借人借钱给他。


在2014年鼎盛时期,全国累计有4000多家P2P公司采用类似的模式扩张。他们一方面承诺给投资人高额的补贴,增强所谓的“用户黏性”,吸引更多人进来,另一方面因为要承担很高的资金成本,它必须向借款人收取高昂的息费。


当时他们也做了一些其他的产品创新,比如有些借款人甚至不是人,而是公司,这就相当于把公司的一个项目包装成了一个理财产品,然后变相地售卖债券。


关系伦理的异化


这些在当时都被认为是金融创新,现在我们回过头来看会发现,这完全是一种典型的关系伦理的异化。


大部分的投资人根本不知道他们的钱借给了谁,这些借款的用途是什么,因为他们不需要知道。一旦投资了这个产品,平台会帮助他们“自动匹配”给平台认为靠谱的借款人,他们只要把钱交给平台就够了,即使借款人还不了款也没有关系,平台会赔付给他。


我在采访投资人的时候,我问他们你知道P2P是什么吗,他们其实说不清楚,以为就是一种理财产品的名字。


最吸引投资人的一个地方是,他们在使用APP时,可以看到界面上的数字每天都在增加,而且非常稳定。这就像是网瘾少年的案例里面,他们在玩游戏时看到的战斗的分数,给了投资人可见的成就感和舒适感。


但实际上,我采访的一个平台的设计参与者告诉我,界面上每日增加的收益纯粹是基于算法自动生成的虚拟数字,只是一种数字游戏而已。


真实的债务资产不可能以日为单位计息,因为借款人都是以月或者周为单位分期还款,而且也不一定准时,甚至有些人根本就不还了。这种数字游戏掩盖了债务关系里的摩擦和那些复杂的部分。


不知道有没有人看过前几年火爆的电视剧《都挺好》,里面有一个窝囊的老父亲叫苏大强。他在家里非常不受子女待见,所以内心积了很多怨气,需要得到抒发。



正好这个时候他的一个老友投了一个类似P2P的当地的理财平台,然后拉他一起投资。苏大强就投了一笔钱进去,天天看着手机上的数字在涨,感觉非常兴奋,幻想着自己以后衣食无忧,不用再看子女眼色了,还天天想要教别人投资。



当然最后的结果是,他发现这个公司就是一个骗子,他的钱都被卷走了,投资血本无归,他之前的那些梦想都是一种幻觉。


我采访了20多个投资人,他们开始投资P2P的途径都差不多。首先是P2P公司的销售通过朋友圈宣传他们的投资产品、拉人头,这些投资人有朋友被销售拉进去后,又介绍了他们进去,大家都觉得不用担心,我里面有人,这是我们都非常熟悉的销售的套路。


平台就是这样攫取和利用并且异化了线下的关系资源,让这些资源能够迅速地为他们所用,变成盈利的途径。


借款人是谁?


媒体在讨论平台爆雷、投资人损失的时候,往往忽略了引发爆雷的另外一群人,就是这些借款人究竟是谁?


我当时想要找一些借款人做访谈,我发现很有意思的是,我在我的朋友圈里面可以找到一大帮投资过P2P的人,但是找不到一个借过P2P网贷的人,这是为什么呢?


后来我在各个社交平台找到了一些借款人的互助群,然后就发现,这些借款人和投资人实际上属于两个不同的社会群体和阶层,他们好像生活在另外一个互联网的宇宙。


他们有些是在工厂里工作的,有些是做小生意的,还有一些是刚毕业没有稳定收入的学生,甚至有一些是以赌博为生的无业游民。这些人有一个共同特点,就是他们都没有办法从银行轻松贷到钱,有些人有信用卡,但是已经逾期了,不得不通过借网贷还卡债。


我遇到一个借款人叫小吴,他在武汉的一家工厂上班,业余时间喜欢赌博,所以经常缺钱,但是身边的人都不愿借钱给他。一个赌友介绍他去套现,透支了以后就只能借网贷平台的钱去还。逐渐地债务和利息越累积越多,他就上了一些网贷平台的黑名单。


他的赌友又介绍他进了一些叫作“撸口子”的线上社群,口子指的是一些资质审查不严的网贷平台提供的高息短期的现金贷款。小吴就这样变成了撸口子大军中的一员,在不同的口子平台之间套利。


我当时在想一个问题,这种大家都知道可以去套利的平台,为什么还有生存空间,它们为什么可以活下来呢?


一个在P2P行业工作过的人告诉我,其实这些口子平台就是看中了这些人会借新还旧的特点。虽然他们都是有问题的借款人,但只要能逼他们从别的平台借到钱,来还他们平台的款,那这些平台就可以快速地盈利,因为借款周期非常短,只要平台可以提前离场就没问题了。


“瘾”的世界


在P2P借贷的案例里我们可以看到,人和资本机器之间的短路连接,替代了人与人之间的有机道德性连接。首先,本来在出借人和借款人之间建立的债务关系被短路化了,变成了短频快的理财模式,通过理财APP在个人和他的欲望之间形成了一个短路的闭环。



另一方面,它利用了我们线下的关系资源,让平台可以持续进钱,真实的关系被压缩成了服务资本扩张的回路。最后,我们从小吴的例子可以看到,借款和还款周期越来越短,他的金钱需求和欲望其实是被这些越来越短频快的口子平台催生起来的,平台在利用这些借款资质较差的借款者盈利。


我们刚才讲过瘾其实就是短路连接,所以整个P2P模式都在创造一个让所有人都沉迷的“瘾”的世界。


P2P的短路连接给投资人和借款人创造了两种不同的幻梦,它许诺给投资人一个轻松的高回报、无风险的理财机会,他们不知道这些理财机会的背后,其实是击鼓传花的债务危机。


另外一方面,它让借款人觉得自己可以依靠撸口子,不用努力工作就可以快速地赚钱,他们甚至期待这些平台垮掉,这样他们借来的钱就都不用还了。在借款人欠钱之后,他们的家人和好友也会经常被平台雇佣的催收人员打扰,甚至威胁。他们的线下关系也会全部断掉,反而更加需要互联网提供的债务和幻梦来维持生活,更加依赖口子平台。


在真正的普惠金融理念里,金融是手段,目的是培养社区和社会关系。但是在P2P的发展过程中,关系变成了手段和可利用的价值,更快更轻松地赚钱成了目的。


当然,不是所有的互联网平台都是这样,我们回想最初的那个互联网,大家的愿景是创造一个更加公平,促进人和人沟通的工具。其实很多产品有能力做到这一点,但是只靠这些很难赚到钱,资本为了盈利,就开始催生一些新的互联网的“玩法”,开始异化和攫取社会中的有机连接。


我们在很多熟悉的平台或APP中或多或少都体验过刚刚提到的短路连接,所以我希望可以帮助大家换一个方式理解网瘾。


我们可能觉得自己已经不再是那个网瘾少年了,但我们还是很难摆脱那一个个设计好的互联网的黑洞,它想让我们成为短路连接的一部分。我们觉得自己离网瘾少年的世界很遥远,离P2P爆雷也很远,但实际上很有可能下一步就踏进了类似的黑洞。


所以,当我们在使用某个APP时,感觉太过于舒适的时候,我们要反思是不是在无形之中成了某个庞大的互联网资本机器回路的一部分,而忘记了真实世界和日常生活中人与人之间的互相理解和有机连接。


好,谢谢大家。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一席(ID:yixiclub),作者:饶一晨,策划:恒宇,剪辑:竞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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