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 简单心理 ,作者: Kira,头图来自:视觉中国
去年夏天的某一个深夜,24岁的我在独居的出租屋书桌前,我在写日记,写着写着,突然不受控制地爆哭,发抖,崩溃不已。
线头是一个遥远的童年场景,身体的记忆把我强制拽回了九岁时的一个创伤场景,唤醒了我内心最深处的孤独、不安与委屈。
我和朋友倾诉时,她说,这是 “闪回” ( Flashback ),一种情绪重现。
我想起曾经有两个朋友突然陷入抑郁都是在困境结束、人生牌局突然变好的时候,有人买房结婚,有人则是终于大学毕业,逃离了原生家庭,开始经济独立。她们困惑地问我,“为什么偏偏是现在,一切都走上正轨了,过去却来纠缠我?”
这并不是一个孤例。很多年轻人都会在25-35岁之间,爆发童年创伤,不断与心理问题作斗争之中。也许你也曾发出这样的自我怀疑:为什么我已经度过了最艰难的日子还会被情绪控制?
我曾看过一个热帖:“在第一次离开一个集东亚父权、优绩主义、物质富裕和精神贫瘠的原生环境(包括家庭和学校),很多人像是一个完美的复杂性创伤后应激障碍(CPTSD)案例。”
心理学家弗洛伊德说:“未被表达的情绪永远不会消失,它只是被活埋了,有朝一日,它会以更丑陋的方式爆发出来。”
一、被生存模式冻结的,终将“解冻”
创伤的延迟表达
也许大家会有这样的经验,吃完饭才后知后觉手指切菜时有一个伤口,或者在一场激烈的运动对抗之后,久久才找到身上不知名的磕碰,淤青发疼。感知到疼痛,与受伤的当下,似乎隔着一段距离。我想,创伤有时也是如此。
研究显示,直到21世纪初,人们普遍认为绝大多数创伤后应激障碍(PTSD)会在潜在创伤事件发生后最初几个月内出现,但创伤是会延迟的, 在20%至30%的病例中,PTSD的发病时间(定义为所有诊断标准均已满足的时间)会延迟6个月以上。[1]
而延迟性创伤后应激障碍(D-PTSD) 的发生,正是身体和心灵在复杂环境下努力“活下去”的结果。
危机下,你不得不“冻结”
在创伤心理学与神经科学领域,“冻结”反应并非一个文学隐喻,而是具有明确神经生理基础的、进化保守的防御状态。其核心理论支撑是Stephen Porges教授提出的多迷走神经理论。[2]
波戈斯的理论提供了一种解释:自主神经系统调节三种基础生理状态,不同的安全状态决定了哪一种生理状态被激活。
社会参与(腹侧迷走神经复合体):面对危险,优先启动“社会参与”系统,我们向周围人求助、呼救、寻求安慰。
战斗/逃跑(交感神经系统):如果没有人响应我们,或我们面临立即到来的伤害时,系统升级为战斗或逃跑反应,动员身体应对危险,或者跑到一个安全的地方。
冻结/崩溃(背侧迷走神经复合体):如果这些策略都失败了,我们无法逃脱,陷入“无能为力”,最古老的背侧迷走神经通路会被大量激活。这是一种原始的防御策略,通过大幅降低新陈代谢、进入 僵直、麻木、解离 的状态,来降低痛苦并可能提高在捕食者手中的生存几率,这种状态称为惊呆或崩溃。[3]
因此,创伤不仅表现为“战斗或逃跑”,也表现为情感麻木、无法感受现实。
Bessel van der Kolk在经典著作《身体从未忘记》中,写道,“如果你的照顾者攻击你,你就必须寻找另一种方式处理你的害怕、愤怒和沮丧。 只靠自己一个人控制着恐惧,有可能引发其他的一系列问题:解离、绝望、成瘾、长期惊恐,以及那些变得恐惧、疏远和剥削的人际关系。 这些患者的经历,让他们几乎不能发觉过往经历和现在感觉及行为之间的关系。所有的事情看起来都不可控制。”
这就是我们所经历的。在我们年幼时,在教育系统或者原生家庭中受到了伤害,力量太小,不足以战斗,也不满足逃离的条件,感到无力的时刻,往往只能——刻意地遗忘与模糊化记忆。
那是身体在帮助你隔离情绪,专注当下的生存境地,从巨大的无法承受的痛苦中幸存下来。
二、东亚人更普遍的创伤:CPTSD
这不是PTSD,而是更普遍的CPTSD
如果说一次性的重大创伤会让人短暂地“冻结”以活下去,那么长期处在不安全的关系里,冻结会变成一种慢性生存模式。
对很多东亚年轻人来说,真正影响他们的不是单一事件,正是这种 持续多年、反复发生、且来自亲密关系中的创伤——CPTSD(复杂性创伤后应激障碍) 。
与PTSD的区别在于“一般的创伤后应激障碍往往与某一次心理创伤有关,复杂性创伤后应激障碍的患者则多次重复遭受虐待,创伤持续时间久,甚至历时数年。童年受虐是复杂性创伤后应激障碍的常见诱因”。
这一类伤害更长期、慢性地侵蚀我们的主体。创伤事件不仅仅包括偶发的、严重的刺激性事件(如战争、天灾、恐怖事件等),还包括在成长过程中遭受的羞辱、贬低、欺凌、背叛、情感忽视、过度控制等伤害。这些伤害或许你难以诉说,但带来的创伤却可能远甚于单一事件。[4]
具体表现为“难以控制情绪,喜欢过度诉说,容易错信他人,忧郁茫然,自我厌恶,难以维持与他人的关系,与利用自己的人保持着不健康的人际关系,有过激倾向,但无法容忍别人的过激行为”。[3]
大部分东亚女孩都经历过类似的症状,总是“觉得自己身处危机”。而成年后,当刻意遗忘的痛苦在心底重新泛起时,心中的委屈感几乎压过了一切。
创伤也是一种哀悼
当冻结变成习惯,我们不只失去了情绪调节能力,也失去了对爱与安全的期待。
因此,复杂性创伤常常不只是恐惧,更是一种深层的哀悼——哀悼那份“本该拥有但未曾得到”的安全 。
最近,我读了《我的骨头从未忘记》,作者写道:“ 创伤并不只来源于挨打、无人照管或羞辱,那只是一个层面。创伤还是一种哀悼,哀悼你本应拥有的幸福童年——有在你膝盖摔破时过来抱你亲你的妈妈,有带着一大束鲜花来参加你毕业典礼的爸爸。你身边的其他孩子都有这种童年。创伤是为成年的你不得不自我养育而感到悲哀。”
失去的悲伤与清算的悲伤如此不同。“清算的悲伤发自肺腑,带着愤怒甚至还有一丝暴力倾向,似乎可以用报复或正义治愈。失去的悲伤更像渴求,仿佛是空洞的、无法满足的饥饿。”
三、不一定是又遭遇了劫难,而是终于走向安全了
我的朋友Joy终于自我养育到了三十岁,因为某件小事与伴侣产生争执时,触发了童年被抛弃的情绪,她异常地尖叫着,砸东西,不受控制地颤抖,强烈的反应吓坏了她的伴侣。
幸运的是,安全型的伴侣走过去紧紧抱住了她,告诉她,“我在,我永远都不会离开你”。
而这种痛苦的重现,恰恰是疗愈开始的信号。
在《身体从未忘记》这本书中,作者写道:“我们当然都希望走出创伤,然而,负责我们基本生存功能的那部分大脑(深藏于我们的理性大脑之下)并不擅长否认记忆。即使创伤性经历过去了很久,这部分大脑也有可能在一些轻微的危险信号下激活大脑的应激回路,让大脑产生大量的压力荷尔蒙。这会引发负面情感、强烈的生理感受以及冲动的攻击性行为。”
所以,如果成年后的你长大了,创伤爆发,不要怀疑此时的情绪崩溃是“莫名其妙”,而是你终于登陆了“安全岛”,可以“解冻”了,你有力量来面对过去发生的一切。
安全是解冻的先决条件
“解冻”正是创伤疗愈的核心。在临床语境中,“解冻”指的是被“冻结”的创伤性记忆与体验,得以在安全环境下被整合处理的过程。心理学中,许多创伤疗法的核心就是创造安全的“解冻”环境。
根据多迷走神经理论的“神经感知”原则,只有当个体的环境(尤其是社会人际环境)被神经系统中感知为安全时,高阶的腹侧迷走神经通路(社会参与系统)才能被有效激活。腹侧迷走神经的活动,能够自上而下地抑制低阶的防御状态(包括交感神经的过度兴奋与背侧迷走神经的冻结/崩溃),从而为“解冻”创造必要的生理基础。[5]
为什么过去的童年创伤容易在25~35岁间才“爆发”?
认知成熟:首先,神经科学发现,我们大脑中负责理性控制和整合复杂记忆的“总司令”——前额叶皮层,直到25岁左右才完全成熟。[6]这意味着,我们直到此时才真正具备处理早年创伤的“生理硬件”。
外部安全的建立:心理学家Jeffrey Arnett提出的“新兴成年期”这一发展概念,指18岁至25岁左右,甚至延至近30岁的阶段。这是个体在爱情、事业和世界观上进行关键探索的时期。[7]
在25-35岁,这个年龄段正处在“新兴成年期”的尾声,大部分人都结束了求学。原生环境的“生存模式”结束了,而新的“生活模式”开启。
我们开始尝试建立稳定的亲密关系、追求事业成就、并可能组建家庭,拥有新的安全基地。而这些成年期的核心任务,人生角色的转变,容易激活我们内心深处由童年创伤所塑造的不安全依恋模式、自我价值感创伤和关系创伤。
中年危机与过往创伤的交织:随着社会时钟的到来,中年危机对创伤未愈的人来说,格外艰难。在完成了社会期待的任务之后,自我认同和存在主义问题找上门来,人们往往开始更深入地思考元问题,比如“我是谁”“我渴望的生活是什么”“生命的意义是什么”。
而此时,很可能童年时建立的各种防御机制也会开始失效,比如过度工作、情感隔离、取悦他人等。到了30岁,职业倦怠、健康危机、空虚或者关系问题,会使“假装正常”的代价变得难以支付。
直面问题,是为了成长必经的“生长痛”。
四、必要的“排毒”,治愈的起点
创伤爆发,也并不是人格倒退,而是一场必要的“排毒”过程。那些积压的焦虑、愤怒和痛苦,释放出来,就是自我整合的契机。
在《身体从未忘记》中,作者写道,康复的核心是自我觉知(self-awareness)。而创伤康复的根本工具之一,是学习即使是在接触痛苦和可怕的回忆时,都能平静地呼吸,而且有意识地保持一定程度的身体放松。
大多数人而言,这意味着[3]:
找到一种平静而专注的方式;
学会面对那些能够触发你回忆的那些图像、思维、声音和躯体感觉;
找到一种让你充满生命力、与周围的人亲近的方式;
不再需要把秘密保守在自己心中,包括你如何让自己幸存下来的方式。
从根本上来说,复杂性创伤是人际关系创伤。 这些原本应该给予你关爱、让你产生信赖感的人,结果却伤害了你。书中汉姆医生认为,要想从人际关系创伤中走出来,唯一的方法是不断操练人际关系之舞,而不只是阅读自助书籍或独自冥想。
一定要走出去,练习如何与他人维持关系,重塑遭到破坏的信念——这个世界可以是美好安全的。
在《我的骨头从未忘记》的结尾,作者分享了一段感受,通过不断重新自我养育后,走出创伤的感受,希望所有经历过创伤的人都能感受到这种轻盈:
如此看来,“脚踏实地”这个名称很合理。这种全身心投入当下的体验,让我把注意力完全聚焦在活着的快乐上。那是一种巨大的快乐,从头到脚。意外的是,我竟然潸然泪下。这种快乐就像盯着太阳看那样强烈,并且得来全不费功夫。这种令人欢愉的新“药”竟然是免费、合法且零卡路里的,我简直欣喜万分。
我不断对自己重复这句话:“你很痛苦,但也在竭尽所能地疗愈自己。”
参考文献
[1]Bonde, Jens Peter Ellekilde, et al. "Time course of symptoms in posttraumatic stress disorder with delayed expression: A systematic review." Acta Psychiatrica Scandinavica 145.2 (2022): 116-131.
[2]Porges, Stephen W. "The polyvagal perspective." Biological psychology 74.2 (2007): 116-143.
Emerging adulthood: A theory of development from the late teens through the twenties
[3]Van der Kolk, Bessel. "The body keeps the score: Brain, mind, and body in the healing of trauma." New York 3 (2014): 14-211.
[4]Walker P. Complex PTSD: From surviving to thriving[M]. Tantor Audio, 2018.
[5]Porges, Stephen W. The polyvagal theory: Neurophysiological foundations of emotions, attachment, communication, and self-regulation (Norton series on interpersonal neurobiology)
[6]Gogtay, N., et al. (2004). Dynamic mapping of human cortical development during childhood through early adulthood. Proceedings of the National Academy of Sciences, 101(21), 8174-8179.
[7]Arnett, Jeffrey Jensen. "Emerging adulthood: A theory of development from the late teens through the twenties." American psychologist 55.5 (2000): 469.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