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跑步有毒,作者:跑步有毒,题图来自:视觉中国
昨天Costco偌大的停车场一位难求,人们为今天的感恩节忙碌采购,车进车出一派繁忙;今天整个小镇变得异常平静,所有的购物中心都停业了,镇上人要么家庭团聚,要么朋友嗨皮,要么驱车旅行。热闹都是内在的,留给外面的只有宁静。这与中国人前些年大年三十前后颇为相似,家里一片火热祥和,大街上冷清寂寞,关门谢客。
如果来美国生活,或者来访学几年,我会劝很多人选择类似UNC所在的小城落脚,至少先待上一阵子。比如Chapel Hill(教堂山镇)是一个典型的小镇+大学城叙事,不是因为这个镇多么完美,而是因为我觉得,只有在美国的小镇,才能看到真实的美国。
美国大多数小镇只有一条主街,从镇口走到镇尾不过十几分钟。餐厅、邮局、理发店、二手店沿街排着,它们的老友关系可不是几年十几年,常常是几十甚至上百年,每一家店背后都有一段可以称得上“历史”的故事。当地人的生活也就围绕这条街散开,远一点有教堂、学校和社区,更远处就是森林、公园、农场和湖泊。
Chapel Hill的主街Franklin Street,名字源于Benjamin Franklin,当年负责筹建University of North Carolina at Chapel Hill(UNC-Chapel Hill)的委员们希望以他作为实用教育的象征命名。街道从1790年代就有了,当时大学刚开始建设。
在1793年,也就是UNC奠基那年,镇子的基础格局开始形成。早期Franklin Street还是土路,常因为春季的雨水而泥泞不堪。后来随着“Good Roads Movement”(美国改善道路维护的运动)影响,这条街在1921年才铺成柏油路。
在这里生活你会发现,Franklin Street早就不只是一条街道,它是Chapel Hill社区生活、大学记忆、文化表达、公共事件汇聚的主舞台,社区传统与仪式性事件往往在这里发生,也因此它是庆祝与集体释放的场所。当UNC篮球队夺冠,师生和校友会涌上Franklin Street庆祝。这条街挑起了小镇和大学同时代的双重角色,沿街的咖啡馆、餐厅、小店、酒吧、书店、药店、名人故居……无论是翻新还是换主,都会刊登进本地新闻。它是学生与镇民混居、共同生活、和谐交错的空间。
它也见证了历史和社会变革。所谓的“Chapel Hill Nine sit‑in”是指1960年代,曾有因种族隔离发起的坐谈抗议,地点就在曾经的Colonial Drugstore 上(地址: 450 W. Franklin Street)。此事也成为当地民权史上的重要标志。
一场疫情,让一些店铺不得不关门。同时,也有新的商业、房地产、集体开发推动着更新,有新的公寓、连锁店、超市、银行,种种改变街区面貌的开发案出现。有人担忧老街记忆会被稀释,也有人认为,这是适应新一代居民和学生的新方式。
走在红砖路面上,阳光斑驳,有人在蓝色窗边慢慢啜一杯咖啡;转个弯,一群身着北卡蓝的学生从阳光中走来,当地居民坐在路边晒太阳,他们的话题从大选到天气,再到某个老店的老伙计的糗事……历史和青春在这里神奇地交错着。
小镇的主街上,总有一种将传统和现代完美融合的气氛,这种秩序感和松弛感,让我想起了童年。
小时候,我常跟着母亲回她从小长大的小镇,那里也只有一条主街。每到逢场,街两边所有的门面全部打开,迎接来赶场的四邻八乡;周边的农民和小商贩挑着新鲜蔬菜、鸡鸭鹅,支起小吃摊,挨挨挤挤地摆满了路沿。
母亲的老家,在主街一头,大舅家在街另一头,我总是从这头走到那头,玩一会儿又走回来,一天要来回好几次。这条街除了各种门面,还有医院、药铺、幼儿园、供销社、饲料店、茶叶店、理发店……小小的我,闭眼也能走完主街。但那时,总觉得路途漫长,一边走一边还要跟每家店里的熟人打招呼,被要求叫这喊那,真是不胜其烦。
天一擦黑,家家户户将门板一块一块收回门槽,点亮煤油灯,或者有钱人家拉开白炽灯,一家人围坐一桌吃晚饭。到了天黑,连街灯也没有,巨大的黑暗笼罩下来,镇子归于一片宁静,只能听见远处偶尔的狗吠。
如今想来,那可真是童话般的日子,虽然是一段贫穷的童话故事,却再也回不去了。
倒不是怀旧,是在不可逆的嘈杂现实中有了“生活可以这样简单”的顿悟之后,心中自然升起的对失去的遗憾。
这种体验与遗憾,在纽约、在波士顿、在任何一个美国大城市,恐怕都很难遇见。那里灯火通明、楼宇密集,商业繁华、物资丰富,和中国的主流城市没有什么区别。住在城市里的人,或在封闭的小区,或在街边的公寓,一推开门就是车流、人潮、噪音和信息洪流。城市的繁华确实好看,代价却是永不停歇的警觉。
所以我常常觉得,大城市适合短暂地体验,不一定适合长期地生活。要在美国真正落下心来,去小镇住一阵子吧。生活会慢下来,人的心也会慢慢松解,你会看到另一个版本的自己,那个曾经以为早已消失的、简单而笃定的自己。
在美国谈到小镇主街(main street)这个意象时,有一本书非常有代表性,就是Main Street,作者是20世纪30年代诺贝尔文学奖得主Sinclair Lewis。
《Main Street》首次出版于1920年,它是现代意义上“小镇小说”的开端。故事发生在虚构的明尼苏达州的小镇Gopher Prairie,现实中其原型就是作者童年的家乡。小说通过女主角Carol Kennicott的视角,带我们以“城里人”的身份进入小镇生活。小说刻画了小镇主街、商铺、教堂、居民、闲聊、闲杂……这一切都被视为典型的美国乡镇生活。
这本书彻底改变了当时人们对“小镇—乡土—主街”的浪漫想象,作者没有把小镇写成理想化的桃源或温情社区,这里的生活节奏缓慢、日常重复、社交封闭、思想狭隘,这里的人在意安全、小圈子、传统和安稳。在作者看来,这是停滞和压抑的表现,揭露了它的封闭性、保守性,以及对异见和现代性变革的抵触。
除了这本书,还有1999年出版的肯特·哈鲁夫(Kent Haruf)的《平原之歌》(Plainsong),讲述了在虚构的科罗拉多州霍尔特镇,几个家庭之间交织的故事。这本书是一本“一飞冲天的畅销书”(《华尔街日报》,2004),还改编成了电影。
另外还有一部古老的电影,1957年的Peyton Place。它以一个虚构的新英格兰小城镇为中心,在这个小镇平静祥和的外表下,丑闻、谋杀、自杀、乱伦和道德伪善层出不穷。影片改编自格蕾丝·梅塔利厄斯1956年出版的同名畅销小说。
美剧里对小镇的偏爱,是美国叙事传统里一个密码、一个“隐秘的角落”。小镇当然不值得成为风景本身,它是故事发生的背景与环境,是现实的显微镜,借助小镇,人与人之间无法回避的关联、历史的缝隙、身份与阶层之间的张力、社会的繁华、衰败与韧性,都浓缩在一条主街和几条支路里了。或者说,用一平方英里的生活,折射了整个美国。
出国前看过凯特·温丝莱特主演的《东城梦魇》(Mare of Easttown),就是这样的以费城小镇为故事发生地的7集美剧。它不仅仅讲了一个破案故事,女侦探玛丽·希恩在自己的生活分崩离析之际,调查了一起谋杀案,种种背景叠加,反映的是固定在小镇里的毫无生机的生活和僵化而无奈的人际关系、家庭主题,温丝莱特也成就了她表演事业的巅峰之作。
镜头里的美国小镇,拍出了美国真实的样子,可以说是四两拨千斤,用最小的单位承载了社会最深层的结构性矛盾。
两种小镇,背后是两种美国的叙事交错。一半在阳光里,一半在阴影中。
南方的一些小镇里,有紧密的社区联结,一条主街承载起居民们的集体记忆,人们世代为邻,人与人之间亲密相识,整个小镇生活节奏缓慢而纯净,孩子过得快乐松弛,成年人喜欢写作、沉静地生活。而以锈带和阿巴拉契亚山区为代表的小镇,工厂关停、家庭支离破碎、阿片类药物危机、毒品泛滥,在这里生活的年轻人看不到未来,政治愤怒充满空气,人心灰暗。
如果说我们在Chapel Hill这个南方小镇上感受到的是大学城小镇的活力与安然,那么JD万斯在《乡下人的悲歌》中,写的则是被遗忘小镇的绝望与愤怒。
两种风景互不相通,却共同构成这个国家的底色。这个国家的复杂与断裂,它的梦想与顽强,既隐在纽约洛杉矶摩天大楼背后的角落里,也写在无数小镇每一家老店的旧招牌上,在每一处被磨得光滑发亮的街边长椅的木纹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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