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 动画学术趴 ,作者:学术趴编辑部,编辑:轻舟
“动画,恰因其‘虚构’的轻盈,承载了这份颇显沉重的时代使命。”
九年等待,全球期待,《疯狂动物城2》终于归来。自2025年11月26日同步登陆中美银幕以来,《动物城2》的商业成绩便一路攀升:首周5天即豪取19.23亿元,上映仅12天,中国内地总票房已突破30亿元,不仅迅速刷新了由前作保持了九年的引进动画票房纪录,更成为年末影市绝对的压舱石。
在口碑层面,影片同样收获了大范围的积极反响,主流购票平台的高分与社交媒体的热议,共同印证了它作为“合家欢”巨制的成功。
作为迪士尼动画百年庆典后的重磅续作,《动物城2》在制作规模、世界观版图与主题深度上均做出了显著拓展,试图将一个关于理解与共存的寓言,推向更宏大的“动物宇宙”。然而,当乌托邦的版图急速扩张,那个曾让我们惊艳的、充满细节的城市景观与人性描摹,是否还能如初代一般精巧而动人?
本文将尝试在评析其精良制作的同时,审慎探讨这份版图扩张的野心背后,《动物城2》所付出的创作取舍。
从“乌托邦”到“动物宇宙”
时隔九年,当《疯狂动物城2》的画卷再次展开,最直观的感受便是迪士尼意图构建“动物宇宙”的勃勃野心。作为这一超级IP的续篇,影片没有选择保守地停留在舒适区,而是在制作规格与叙事体量上进行了一次全方位的升级与拓展。
首先是故事维度的拓展。不同于前作聚焦于城市内部的连环失踪案,续集将视线拉长至更广阔的“动物城建城史”。故事由一本失窃的《林雪猁日记》开启,这个“麦高芬”式的核心道具将原本的警匪探案类型,自然地嫁接上了类似《夺宝奇兵》或《达芬奇密码》式的冒险解谜元素。
如此类型融合自然带来了地理空间的延伸:我们跟随主角的脚步,从熟悉的市中心一路向外,潜入了权贵阶层盘踞的“冰雪区”,踏入了充满湿地风情的“湿地市场”,又来到大漠茫茫的沙漠地带……这些新区域不但各有各的“独好风景”,更承载着不同的社会功能与阶层属性,让动物城的版图从一个单体城市,逐渐向一个生态复杂的“动物宇宙”演变。
伴随着版图扩张,影片的群像生态也变得更为丰满。新角色蛇盖瑞(Gary)无疑是本部的核心变量,关继威的配音赋予了这个角色一种独特的亲和力与异域感。除此之外,深陷“父辈问题”(daddy issues)泥沼、渴望获得家族认可的权贵二代宝伯特,在湿地市场讨生活的各色两栖动物,都丰富了动物城的社会构成与众生相。
前作中的老面孔也并未沦为背景板。牛局长在本作中被卷入核心危机,甚至连已经在狱中的绵羊前副市长都有了致敬《沉默的羔羊》的高光时刻。新老角色交织,编织出了一张更为紧密的角色关系网。
对于影迷而言,这部续作也是一场流行文化的嘉年华。影片中埋藏了大量迷影彩蛋,从《教父》式的家族聚会,到让《料理鼠王》与《瞬息全宇宙》的影迷都能会心一笑的厨房追逐戏,这些细节无不彰显了这部合家欢娱乐巨制的成熟与自信。
然而,在这份宏大的制作野心之下,隐忧也随之浮现。为了容纳如此庞杂的新区域、新角色与历史谜题,影片的叙事结构在某些段落显现出一种“体大却虑不周”的松散。主角团在不同区域间的快速穿梭,有时会让影片陷入一种“跑地图”式的任务流,剧情推进依赖于接二连三的意外事件,但有时叫人感到欠缺了内在的逻辑必然。
这样的处理方式,虽然保证了商业大片所需的快节奏与高密度,却也在一定程度上挑战了我个人对前作最为着迷的一点——那个与现实遵循着完全不同的运转逻辑,却严丝合缝、自足自洽的“虚构世界”。当奇观的密度过大,这个虚构世界原本的坚实感或许会因此产生动摇,而这,正是我们接下来需要深入探讨的问题。
从“互相理解”到“求同存异”
如果说第一部通过狐兔搭档破除肉食与草食动物之间隔阂的旅程,确立了打破偏见的主题,那么续作则将这一宏大的社会议题,更具体、更细腻地落脚于朱迪与尼克这对“灵魂伴侣”的关系磨合之上。
影片花费了相当的笔墨,去描绘二人试图维系这段关系时更进一步的难题:当最初的新鲜感与共同历险的激情褪去,两个本质迥异的灵魂——一个是永远向前、甚至带有某种强迫症式正义感的理想主义者,一个是深谙世故、习惯明哲保身的现实主义者——在日常相处中必然会产生的摩擦与消耗。
朱迪的冲劲在尼克眼中可能成了莽撞,尼克的审慎在朱迪看来或许就是退缩……影片没有回避这种由于性格底色不同而带来的疲惫感,这种对于亲密关系中“排异反应”的精准捕捉,让本片在某种程度上超越了常规的合家欢动画,触及了成年人情感关系中更为复杂的层面。它向观众展示了,真正的伙伴关系并不是只会有默契的配合,更应有在价值观冲突时的相互让步,以及在看清对方局限性后依然选择并肩同行的决心。
《疯狂动物城》系列一直为人称道之处,便在于它擅长将根植于美国本土的社会议题——无论是种族隔阂、阶层固化还是身份认同——巧妙地抽象为一套全球观众都能无门槛进入的动物寓言。续集将这一优点继续发扬,系列主题从“任何人都能成为任何事”的个体实现,升华为探讨不同族群,如何在“地球村”中“求同存异”。
这一主题的升华,展现了创作者不仅关注个体奋斗,也试图回应全球化退潮背景下日益割裂的群体关系。影片试图给出一个温暖的答案:承认差异,正视历史,然后在共存中寻找新的平衡。这种由具体的国别经验出发,最终落脚于人类共同命运的思考,体现了迪士尼作为老牌内容巨头依然保有的一份“世界担当”。
然而,当影片试图将这种普世关怀具体落地于新角色蛇盖瑞身上时,其隐喻的焦距却显得有些模糊。
为了让盖瑞能够代表尽可能多的“少数群体”,创作团队在他身上叠加了过于繁杂的象征符号。从故事文本来看,爬行动物作为被驱逐的原住民,其历史遭遇明显影射了美洲原住民的血泪史;从选角来看,邀请关继威配音,又赋予了角色一定的亚裔色彩;而当视线转向盖瑞生活的“湿地市场”,那里的沼泽风貌与生活方式,又让人联想到美国南部的拉丁裔或其他边缘社群。
这种“集大成”式的符号堆砌,固然体现了创作团队想要包容万象的善意,希望每个人都能在盖瑞身上看到自己的影子。但这种处理方式也带来了一个副作用:它无意间模糊了各个群体独特的历史脉络与文化痛点。对于观众而言,盖瑞有时显得面目模糊,我们很难确切地感知他所代表的苦难究竟源自何处。这种在追求普适性过程中产生的“平均化”倾向,钝化了故事内部尖锐的戏剧矛盾所带来的表达潜力,也提醒我们在处理文化隐喻时,或许需要更精准的取舍。
“皮克斯化”的迪士尼
在动画技术与表演层面,《疯狂动物城2》达到了迪士尼乃至全球动画工业的全新高度。这首先得益于底层生产工具的革新——迪士尼动画工作室全面引入了皮克斯开发的Presto动画系统。这一技术管线的更替,为创作者提供了前所未有的自由度,最终在银幕上兑现为一场令人屏息的视觉盛宴。
无论是同一镜头内容纳五万只动物的大规模群像调度,还是角色在湿地市场的水流、冰雪区的寒风等复杂物理环境下的交互,都展现了酣畅淋漓的技术力解放。特别是新角色蛇盖瑞,得益于全新的ScaleTech鳞片系统,他那布满全身的数百万片鳞片在运动中呈现出惊人的物理质感与光影变化。对细节的精细打磨,服务于一种更具皮克斯工作室气质的动画表演风格:捕捉角色的某一生物特征,将其夸张化、戏剧化,赋予符号化的角色以鲜活、充满说服力的人的动态与情感。
然而,这种对表演的高度专注,或许也让部分钟爱前作的朋友,感到了一丝微妙的失落。在我看来,第一部的成功,源于一种更深层次的、我称之为“社会学意义上的皮克斯化”。
回想第一部,那些为不同体型动物设计的火车门、长颈鹿专属的饮料传送管道,让我们着迷的并非仅仅是画面有多精美,而是创作者严谨地思考并构建了一个不同物种如何共同生活的可持续社会系统。在那里,世界观的内在逻辑本身就是主角,对这种逻辑的尊重,是其乌托邦拥有强大说服力的根基。
遗憾的是,续集似乎在一定程度上偏离了这一宝贵传统。大量的动画表演资源,被倾注到了零碎、夸张的“棍棒喜剧”式笑料的堆砌上。我们在片中看到了太多为了制造视觉冲击而设计的场景破坏,以及为了推动剧情而发生的意外巧合。这些“一次性”的奇观动作场面,固然能通过高频的视觉刺激牢牢抓住观众的注意力,却也以牺牲世界观的严谨性为代价。
这最终导致了第一部备受赞誉的“常态化奇观”气质的流失。所谓“常态化奇观”,是指那些精密、自洽、可持续运转的城市设施与生活细节,它们本应是这个世界日常的一部分。但在续作中,过多的夸张动作与突兀的破坏场景,使得角色与环境的内在联系显得不再那么牢固。这种为了表演而表演的处理方式,虽让画面更显热闹,却从根本上削弱了动物城这个乌托邦最迷人的真实感与自足性。
最后,正如我们在前文中所讨论的,《动物城2》试图探讨更复杂的、关于“求同存异”的主题,而这理应需要一个更具“社会学式严谨”的世界观作为支撑。但在实际表现上,影片却选择了更安全的“奇观优先”策略。世界观从严谨的“系统”降维为华丽的“背景”,主题从有待深耕的“土地”简化为亟待闯关的“游戏地图”——这或许就是《疯狂动物城2》在追求顶级工业水准时,所付出的最隐蔽、却也最令人惋惜的创作代价。
“动画大年”的共识:动画定位的全球化下沉
把目光投向更广阔的全球市场,2025年无疑是全球动画电影的“大年”。一个有趣的现象是,日本的《鬼灭之刃:无限城篇》、中国的《哪吒之魔童闹海》,以及美国的《疯狂动物城2》,这三部来自不同文化背景的头部作品,似乎在某种程度上共享着相似的命运轨迹:它们都在本土乃至全球市场掀起了票房狂潮,不仅数据惊人,更引发了大众层面的狂欢。但在资深影迷或评论界的视野里,它们也面临着相似的审视——情节单线、情感表达过于直给、缺乏更复杂的文本层次。
这种口碑的两极化也许不是偶然。从三部影片来看,当下全球商业动画电影,或正形成一种默契的商业共识,并且,也很有可能就是未来商业动画电影的重要趋势:
其一,是故事内核的趋同。观察这几部爆款,我们会发现它们的故事模型惊人的一致:往往始于一个残酷世界中的群体对立——无论是《疯狂动物城2》中爬行动物与哺乳动物的阶层隔阂,还是《哪吒2》中海底妖族与天庭神族的宿命对抗,抑或是《鬼灭》中人与鬼的殊死搏斗。故事的核心母题都回归到了最朴素的一点:可爱且正义的主角们,如何在严酷的生存环境中活下去,并努力维系共同体的存续。这种强二元对立的叙事结构,虽然简单,却最为稳固。它为后续强烈的情感宣泄与视听奇观的展示,提供了最坚实、门槛最低的戏剧基础。
其二,是美学的“返祖”与放大。为了覆盖最广大的观众基数,这些作品不约而同地做出了同样的选择:简化叙事复杂度,将资源极致地投入到情绪感染力与视听奇观的营造上。《疯狂动物城2》中那些“一次性”的动作场面、《哪吒2》中燃炸的特效,本质上都是这一策略的体现。动画正在回归并极致放大其作为媒介的核心优势——“无穷的想象与极大的夸张”。创作者们倾向于通过纯粹的视听震撼,来直接征服观众的感官。这既是一种为了迎合下沉市场的策略调整,从某种意义上说,也是一种对动画区别于真人影视的媒介本质的回归。
最后,动画正日益成为文化输出的“排头兵”。在全球保守主义回潮、地缘政治日趋复杂的背景下,真人电影往往容易触碰敏感神经。而动画以其天然的“去政治化”外观和共通的情感内核,拥有了穿越壁垒的特权。
创作者的初衷或许只是想讲一个好故事,但在客观上,当《哪吒2》中的阐教阵营被解读为白宫、绿卡和美元霸权的隐喻,当《鬼灭之刃》将大正风情通过热血战斗传遍全球,当《疯狂动物城2》继续用动物寓言探讨美式的多元共存议题时,它们实际上都在跨越国界,潜移默化地输出着各自文化土壤中的价值观与审美范式。
在这个意义上,现今的商业动画不再仅仅只是娱乐产品,它更成为了各国在世界舞台上讲述自己故事、争夺全球文化话语权的最“柔软”、却也最能渗透人心的媒介。
动画,恰因其“虚构”的轻盈,承载了这份颇显沉重的时代使命。
结语
回到《疯狂动物城2》本身。无疑,这是一部在技术和票房上都无可挑剔的续作。但热闹散去,对比前作,心里总觉得空了一块。
空掉的是什么呢?对于笔者而言,是那些让这座城市“立得住”的烟火气。
回想第一部,树懒“闪电”的慢动作之所以好笑,是因为它精准长在了我们现实中对官僚系统效率的共通体验上;长颈鹿的特供吸管、仓鼠的专属移动通道,动物城的所有设计都紧扣“不同动物如何共存”的逻辑。幽默和真实,都从这个世界观里自然生长出来。而续集,提供了更宏大的冒险、更炫的场面,却也把力气都放在了追逐、打斗和破坏这些“一次性的奇观”上。它更快、更满,但也更像个精心设计的主题公园,而不是一个自行运转的生态系统。
这或许就是迪士尼这台“动画机器”的高效与冷酷:在追求更普适、更高效的娱乐体验时,那些需要耐心构建的、让幻想得以扎根的“生活琐事”,往往成了最先被精简的零件。
我们当然想要这样认为:最耐看的幻想,始终源于对“世界何以成立”那份最初的、固执的认真。但是,在《动物城2》如今雄辩的商业成绩面前,这份对“虚构世界”的执着,是否还有存在的必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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