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 青野有枯荣 ，作者：青野Tsingyeh
接着上一篇《 长波、预言与造神 》的话头，这一篇我们继续聊聊时至今日的宏观业态。
我时常觉得商业宏观的分歧，很多时候不在流派和结论，而在“亲手干的vs看客”。对于纯看客而言，它充满似是而非的勾稽关系和深层动因，像一张网，有千百万的头绪和路径来达到数十个终点；而对于“亲手做的”人而言，宏观其实并不神秘、也算不上有趣：从新手到老油条，都逃不开投资消费净出口……而卖方也在密集而例行的点评中不断地强化其框架、校准其判断。
有很多人不喜欢后者这种无趣的检视，但皮之不存毛将焉附，没有这些枯燥而完备的证据支撑，观点和结论又有多少价值呢？扎实的研究，未必是出彩的。这是个公开信息被检视无数遍的地方，你得承认：共识是常态，预期差反倒是意外。
然而，宏观从来不是一个安静地堆积木的地方。这么多年来，它始终是舆论场的一部分，也很像“星工场”，始终在“造星”。过去，以卖方机构为核心的“造星”之路打开了很高的天花板：某家券商拥有一位出名的首席经济学家，策略会能够全场爆满加上全网直播。但这一盛景越来越难以复现，时代变迁的直接的表征就是：新财富的宏观阵容已经相当稳定。早在老一辈宏观淡出江湖时，就有人感慨过“宏观研究大概进入了青黄不接的年代”。
不过，这一行面临的问题不单在供给侧，也在需求侧：观众们对宏观的“陈词滥调”越发厌倦，总想要一些新东西。于是这些年，我们看到了不少新面孔——一些自媒体博主开始在策略会和电话会上登堂入室，各路to C的知识星球开始替代to B的卖方机构，建立起了信息和观点的围城。这是新时代的“造星”，只是，造的不再是技术的明星，而是流量明星。
你可以说，互联网的未来形态就是小院高墙，公区的和免费的都是垃圾，这好像已经是web 2.0的共识。但若要问：小院高墙里面的内容，是否真的值那个门票？这些流量明星的内容质量，究竟在何种程度上优于我们曾经作为“基准线”的、公开发声的卖方？其实很难讲。其中最大的差异在于“系统性的训练”——我一直觉得奢谈宏观的概念很容易，而要“科学地谈论”很难，这需要扎实的基本功，而一个人的表达最能反映他的基本功：能不能准确地描述一个现象，定义一个概念，讲述一个逻辑……基本功薄弱的人，几句话之内都能露怯。不过，质量或许已经不再是这个游戏的胜出关键。
如果将宏观作为一门生意，那么它将是媒体的生意、流量的生意。生意有生意的玩法，眼下最高级的媒体玩法就是a16z，但宏观并不是创投，没有那么多可以直接连结的项目，怎么玩？最核心的就是把宏观分析变成“脱口秀”：只是以宏观为题材，让观众听得开心。我可以举几个例子：
●有些博主偏爱旁征博引、格局颇大，但行文逻辑常常跳脱的——他用联想和故事代替了严密的推理，跳跃的逻辑、大跨度的联系和频出的金句，正适合情绪和传播；
●有些博主偏爱画图，用一堆似是而非的图表（无论是宏观指标还是技术指标）陷读者于破碎信息的海洋，至于图表的科学性则弃之不考，这是一种故作高深和强词夺理的方式；
●有些博主爱用机械的推理，将本就混沌的市场演化拆解为“从A到B到C”的直线逻辑链条，以及一些简洁的口诀、贴士、法则，这利用了许多听众渴求“确定性”的心理，向他们提供了毫无营养（甚至很多时候not even wrong）的速食；
●还有一些博主，把AI的结论拿来简单修一修就用，抢占了时效性的高地，粗一看他们好像什么都懂、什么都能点评，但细看其内容深度，其实就停留在“是什么”的小科普，以及粗浅的归纳比较上。
所以在这种背景下，宏观研究的优势，越来越来自渠道和品牌，而不是内容，马太效应开始显现其威力。而博主得到的激励是：观点应该首先确保足够简洁犀利，足够有情绪价值，而不是足够有逻辑。我们在 长波、预言与造神 中已经谈到这个问题：这本质上是玩政治、玩人心。
实际上，很多卖方也开始向这个方向靠拢，主动让渡了自身的可靠性。一些首席曾私下抱怨说：路演太忙了，甚至没时间做研究。确实：一些首席和首经对团队的作品甚至没有把控，以至于出现明显的错漏——大家有时候会帮他们开脱说“都是小弟干的”，但从这个角度讲，大家似乎已经默认“首席宏观只是首席营销官”，那么质量把控环节，反而越来越交到了读者手中。
我认为，好的宏观策略的本质应该是“反营销”和“反传播”的。它并不依靠金句和格局构建自己的叙事，而往往从小切口展开；它尝试回答的不是终极问题，而是市场主要矛盾的排列和演化。它的成型过程比较磨人：你要广泛地沟通和阅读，也要亲手做很多数据、检视相关的和不相关的图表，一项一项地推敲逻辑的顺畅，为你的每句话找到论据支撑，避免跳跃性过大的“暴论”——因为不诚实，大概率会被市场反过来教育。对于多数人，这样的过程并不有趣，得出的结论也未必有趣。就像大棋党总爱将征伐谈得天花乱坠，但真正要走上战场，无论是当一名士兵还是一名将军，尝试在大漠边关里打赢一场战役，都不是一件那么有趣的事情。
而此外，更反传播的是，宏观天生靠“慢”，需要大量的输入和审慎的表达。一方面，宏观上的形势和判断不会每天都变，保持每天的输出的频率是“刷存在感”的方式，但内容多半只能是同义反复、无意义地强化一种固有的认知；另一方面，好的宏观研究也依赖大量的输入——每天高强度输出的人，有多少时间能留给阅读和沉思、寻找审视世界的新角度、新灵感？而甚至，表达的过程也应该是慢的，反复删改是其中不可或缺的步骤——一个创作者将在这一步反复校验自己的逻辑和观点。一些创作者跟我说他们都用“语音输入”，想到什么说什么，口语化的文字效率很高，但我觉得，这些都是质量的大敌，一篇内容的质量，永远和作者的写作时花的精力成正比。
当然，我们愤世嫉俗地说了那么多，这仍是金融市场：你看得惯的、看不惯的，都有自己的天地，都会存在下去。而我们能做的只有：“我要成为什么样的人？”从这一点上，阅读、思考的趣味和品味，是不可替代的。最近到了年底，和老朋友们陆陆续续聊起一年研究和交易的感受，大家似乎都不约而同地找到了一条经验：取关、退群、屏蔽……也有很多朋友爱上了关起门来和AI深度对话、挖掘一个问题。我想，在信息和观点的汪洋中“做减法”是很重要的事情，从业到这个年头，越发能感受到一个人真正重要的能力是“慎独”：珍惜你的注意力，筛选你的信息源，也谨言慎行。毕竟，大家行走市场的目的不是为了成就他人，而是找到自己的通关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