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作者：游云庭（知识产权律师），题图来自：AI生成
过去三年，苹果AppStore收取的开发者佣金在全球主要市场不断让步：日本降至5%，美国允许外部支付，欧盟强制开放第三方商店。然而在苹果最大的海外市场中国，AppStore依然维持着最稳固的封闭结构和15%至30%的抽成比例。这道坚固的墙，为何在全球围攻下岿然不动？
一、苹果面对全球围攻的退让清单
1. 日本
日本监管机构的干预最为直接，日本公平交易委员会强制要求苹果开放第三方应用商店，并允许用户直接通过外部链接进行支付。2025年12月，改革措施落地：对于通过第三方商店分发的应用，苹果仅收取5%的费用用于技术支持与安全审核，远低于传统的30%。
2. 美国
苹果在美国近期也遭遇了重大挫折。在Epic诉Apple垄断案执行阶段，美国法院认定苹果通过设置障碍规避判决（虽然苹果允许美国应用开发者使用外部支付链接收费，但还要收27%的苹果税）构成藐视法庭。2025年12月，上诉法院部分维持原判，但允许苹果对外部支付链接收取合理费用。改革后，美国开发者可添加外部支付链接，但苹果可基于安全成本收取有限佣金，许多开发者实际抽成大幅降低。
3. 欧盟
欧盟的改革则更为激进，随着2023年《数字市场法》的生效，苹果被强制要求拆墙，引入第三方应用商店和侧载功能。虽然苹果为了对冲损失，引入了颇受争议的核心技术费（CTF），要求每个应用每年超过100万次首次安装后，苹果按每次0.5欧元收费，欧盟监管机构认为其整改仍不彻底。但整体而言，开发者不再被迫接受30%的单一选项，佣金结构已大幅松动。
二、苹果在中国的多重盾牌
与全球市场的喧嚣相比，中国区的App Store依然维持着严苛的封闭生态。数字商品和服务仍必须通过苹果IAP支付，且标准佣金维持在15%至30%之间。究其原因，源于苹果的封闭系统、电子产品生产体系和中国独特的互联网生态、代工产业天然契合，所以在商业博弈时有多重盾牌，可以如鱼得水，游刃有余。
1. 封闭系统对监管很有价值
首先，封闭系统带来的高比例苹果税，恰好契合了国内对安全与监管的刚需。 相较于安卓生态的碎片化，应用商店很多还允许侧载（用户自行安装应用），容易成为灰色应用的温床，苹果iOS系统的封闭性极高。这种闭环虽然削弱了竞争，带来了高收费，但也构筑了一道安全防火墙。对于监管部门而言，App Store统一的审核机制有利于遏制电信诈骗、赌博和违法内容的传播。所以监管部门在面对要求苹果开放系统的呼声时不得不慎重，不愿轻易打破这种可控的秩序。
2. 反垄断认定的对标难题
在上海知识产权法院审理的消费者起诉苹果公司应用商店高收费滥用市场支配地位案中，法院查明了一个尴尬的事实：国内安卓应用商店的收费标准比苹果更高：苹果应用商店收取30%佣金，对年营收100万美元以下的小型开发者收取15%。但在安卓应用商店方面，华为、小米、OPPO的应用商店佣金加渠道费最高都是55%。
这一事实构成了巨大的反垄断认定障碍：当安卓商店的收费普遍高于苹果时，如何论证苹果构成价格垄断？所以该案一审中，法院认定苹果有市场支配地位，但没有构成滥用。也就是：有垄断，但不违法。
3. 苹果在华身段柔软
在中国，苹果并非一味强硬。对大型平台，苹果在中国采取了更为灵活的处理方式。以小程序为例，苹果允许了微信小程序体系的生态，在一定程度上满足了绕开App Store分发程序的需求，却并不被视为违规侧载，也使微信成为iOS生态中非常罕见的超级应用。相比之下，苹果在美国并没有给开发者这个权益，在美国司法部起诉苹果公司违法垄断的案件中，iOS遏制超级应用成为苹果的垄断“罪状”之一。
又如淘宝的88VIP，在苹果手机上也是通过支付宝付费的，实际上88VIP整合了优酷、饿了么、淘票票、网易云音乐、夸克等多个平台的会员权益。按照苹果的收费规则，这种数字内容订阅服务应当缴纳30%的苹果税。允许阿里巴巴通过支付宝收取88VIP会员费，意味着苹果免征了30%的苹果税。不过这种身段柔软仅针对腾讯、阿里这样的互联网巨头，规则并没有普适性。
利益绑定也是苹果的高明之处，苹果在中国最大的护身符是其庞大的供应链体系。富士康、立讯精密、蓝思科技这些果链企业在多个省份雇佣了数百万工人，是当地重要的就业和税收来源。这一现实让针对苹果的任何监管行动，比如要求应用商店的开放和降价，都必须审慎考量。过于激进的政策可能导致苹果将供应链转移至印度、越南等地，苹果CEO库克深谙此道，其多次访华肯定将供应链绑定作为重大的谈判筹码。
三、中国的变数在哪里
尽管中国的苹果应用商店目前按兵不动，但全球的趋势是应用商店开放和降费，而笔者认为最大的变量或许在于苹果CEO库克即将于明年退休。库克以其卓越的个人外交手段，多年来为苹果在中国争取到了一个相对温和的空间。随着掌门人的更迭，这种微妙的平衡能否持续，尚未可知。一旦监管风向发生变化，苹果放开应用商店收费可能会有以下几种路径：
1. 开放外部链接支付。这是最具实操性的方案。允许开发者在应用内接入支付宝或微信支付的直连，或者引导用户至网页端完成支付。这既能打破支付垄断，降低开发者成本，又不需要彻底拆解App Store的架构，安全性也能得到一定保障。
2. 下调佣金或针对性降费。苹果全面下调佣金，或者针对游戏、教育、直播等高流水、高社会关注的重点领域进行降费。这既能降低降费和开放的外部舆论压力，也能在一定程度上维持苹果的营收基本面。
3. 中国版合资应用商店。由苹果与中国本土企业合作运营应用商店，既满足法律法规对于数据本土化和内容合规的要求，又满足开放竞争的市场要求。鉴于现有越狱渠道的不安全性，苹果极可能选择与中国互联网头部大厂合作，探索一种安全且开放的新模式。
4. 引入侧载。这种可能性极低。允许用户随意安装外部来源不明的应用，虽然自由度最高，但会严重破坏iOS系统安全，导致恶意软件泛滥，相当于把孩子和洗澡水一块儿倒掉了，这并非中国监管所乐见。
综上所述，封闭是苹果的盾，代工体系是苹果的盾，安卓高佣金同样是苹果的盾，微信小程序是苹果的缓冲垫，重重防护之下，尽管苹果税在全球节节败退，但中国App Store至今没有发生剧烈改革。笔者的判断：即便未来调整，也大概率是小步慢走、有限开放。在所有选项中，开放第三方支付或针对性降费，仍是最现实、也最符合中国监管逻辑的路径。
本文作者：游云庭（知识产权律师）。Email: yytbest@gmail.com，本文仅代表作者观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