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小学撤并里的乡村教师
2025-12-24 17:47

中小学撤并里的乡村教师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武大新视点,访谈:张雅涵、黄敏、李紫庆、吴雅琪,撰文:张雅涵,编辑:洪昕雨、张瀚文、刘美言,原文标题:《撤并潮里,“失语”的乡村教师》,题图来自:AI生成


元旦前夕,在没有光污染的山村,猎户座的腰带悬在夜空,亮得澄澈。酒酒老师与孩子们围着篝火挤在一起,轻声哼起歌。笑声、歌声,混着寒风,飘向远方。没有人预料到这场普通的元旦聚会活动,竟成了乡村小学撤并前师生们的最后相聚。


2001年,《国务院关于基础教育改革与发展的决定》提出合并农村小学及教学点,以减少教育财政支出、优化农村教育资源配置。二十多年后的今天,社会普遍少子的境况使乡村学校学生数量不断减少,农村中小学不得不再次进行“撤点并校”的布局调整,乡村教师群体的工作与生活受到一系列的现实影响,酒酒老师也身在其中。


“我不知道我会去哪,应该去哪,我们大部分老师都不知道,好像就是听从安排吧。”在乡村学校撤并的浪潮中,无数像酒酒老师这样的乡村教师们在改革的迷雾中艰难抉择,探寻出路。


失去话语权的她们


撤小并校后,老槐树上的铜钟还在,乡村小学(以下简称“村小”)的晨读铃却再也不会响起。学校撤并后,Milly Huang老师被安排到一所新学校教学,即便已经在新校教学一年之久,但提起自己经历过的那段撤校岁月,她仍然深感愤懑。


Milly Huang老师自己了解到的政策章程似乎将撤并阐述得很清晰:县级政府应“科学评估、应留必留、先建后撤”,小规模学校撤并需经“制订方案、论证、公示”等程序。可当谈起现实中的撤并经历,她却只是苦笑:“我从没见过我们学校下发的关于老师的安置文件,只听到领导说要撤除学校,更不知道相关政策内容。”


政策里的“过渡期”与“科学评估”,在学校撤并的实际过程中从未体现——县级政府官网查不到撤并文件,撤并相关的会议记录里没有教师代表的签名。只有放学时攥着转学通知的家长们的焦虑面孔和学校工作群中的撤并通知,让Milly Huang老师意识到撤并一事确实存在。


更让老师们无所适从的是,这场关乎所有人命运的撤并,不仅程序模糊,推进速度也快得令人猝不及防。从通知撤并到彻底搬离,前后不过一个多月。Milly Huang老师回忆起那段日子时说,“几所待合并学校的老师匆忙进入新校,又立即投入开会、完成任务的工作中。”短短一个月,老师们既要马不停蹄地处理撤并前的工作安排、场地整理、信息传递等繁杂事务,又得仓促思索自己未来的职业方向。


同样被这股撤并浪潮裹挟的还有金睿老师。怀揣着教好学生、带他们走出深山的朴素理想,她远离家乡,扎根在遥远的陕西。可这场突如其来的撤并,让一切都乱了节奏。“领导只简单交代,让我们安置学生、告知家长,对其余的安排全都一带而过。”这意味着她一边要强忍着和孩子们分别的悲伤情绪,冷静地向家长解释转学流程;一边赶着整理学生的学籍档案,心里还满是对自己去向的焦虑。这种身不由己的慌乱,压得她喘不过气。


乡村学校教室,图源wing


繁杂的教学事务刚告一段落,教师分流到其他学校的安排又接踵而至。金睿老师唯一的心愿就是分到交通便捷的校区,方便照料孩子。可即便她教学成绩优异又深得学生家长喜爱,在多次和校领导沟通后,仍然被安排到更加偏僻、交通不便的乡村学校。


“之前的校长欣赏我,想让我分流去中心校,但其他领导却不乐意。这里关系复杂,我也没有想着给他们送礼走动。”话没说完,金睿老师又吐出一阵叹息,“我哪里有什么选择的权利。”


另一所村小的 Z 老师也遭遇了棘手的难题。学校撤并后,虽然她被分到一所新学校,但编制还留在原校,没能跟着迁入新校。这也意味着后续留任,她必须通过自主报考新学校编制来竞争岗位。


“安排分配的上级只说应考条件会对我放宽些。”Z老师苦笑道。这句承诺太过轻飘飘,无法减轻她备考的焦虑。如今,她既要在陌生的校园重新适应教案、同事与学生,又得在每天的教学工作结束后,拖着疲惫的身体备考。“老师这个职业以前是铁饭碗,现在叫易碎的瓷碗还差不多。”


面对这样的不合理安排,老师们不是没想过反对,但在当前聘任制的背景下,反抗也成了一件难事。


2024年,国家出台聘用制,打破了学校与职工以合同维系的基本人事关系的旧规,教师们“一聘定终身”的工作待遇也随之成为历史。


Z老师从前有事业编制,直到前几年,学校突然要求老师们每五年签一次合同。“可是这有隐患在,万一五年合同到期,学校不续签,我们很可能就失业了。”她补充道。和Z老师一样的老师们也必须在教书育人外时刻绷紧“继续被聘任”这根弦,在工作中小心翼翼,生怕行差踏错。


编制保障的缺失让乡村教师们没了安全感,而聘任关系的从属性质,更让续聘成了悬在头顶的难题。在这样的困境里,她们没资格争取诉求,更没能力反抗,只能被动接受分流,在这场调整里无可奈何地沉默。


理想与新生活


撤并调整后,老师们依照安排踏上了前往新校的路。所有关于分流、转岗的纠结与无奈渐渐沉淀,搬课桌、整理新校区,成了他们适应新生活的起点。


三十度的高温天里,Milly Huang老师和其他老师一起弯腰搬沉重的课桌:“那时候不管从生理还是心理上,我都累得像被掏空了。”但当她直起身,抬眼望见新校园的玻璃幕墙,以及这栋比先前撤并的村小恢宏不少的建筑时,心里忽然涌起一阵雀跃,不由自主地期待起新的生活。


乡村学校教学楼,图源wing


最让她满意的,是新校极其便利的交通。从前任职的村小校门口外只有一条国道,重型货车一辆接一辆碾过路面,震得脚下的土地都在发颤,扬起的灰沙迷得人睁不开眼,路边更是连块像样的歇脚处都没有。每次下班,Milly Huang老师只能靠着锈迹斑斑的护栏等车,等到双腿站得发麻,她才能打上一个摩的回家。


但现在“一出校门就有公交站,坐车回家非常方便”,Milly Huang老师对比道,“学校周围有超市,日常的采买很省心。”这些细碎的便利,一点点填满了她对新校、对新生活的美好期待。新校更为她带来了意外的职业机遇,让她不由欣喜:“我也算抓住转校这个契机,担任了新学校的中层管理干部。”


只是当生活渐入正轨后,课堂上的学生却让她遇到了意想不到的教学挑战。谈到先前村小的孩子,Milly Huang老师喜欢用“善良、淳朴、友爱”来形容——哪怕课上听不懂,也会挺直小身板坐得端正,安静得像一群敛着翅膀的小麻雀。如今的课堂却常常出现让她始料未及的“小插曲”:孩子们会趁她转身板书时偷偷传纸条,或者在她讲解知识点时交头接耳。几番提醒下来,教室里也只是安静片刻,很快又恢复喧闹,这让她不禁有些低落。


比这些更让她心头一沉的,是当她试图教育一个不认真学习的孩子时,却听到他仰着脸说:“老师,我爸妈说了,不用读书也没关系,家里拆迁分了几套房,几百万等着我继承呢。”孩子语气里的漫不经心,像细针一样猝不及防地刺进她的教学热忱里,让满肚子的劝学话语都堵在了喉咙。


除了课堂的变化,Milly Huang老师与同事的磨合也像一趟陌生的旅程。老师们来自不同的学校,各自带着打磨多年的教学节奏和课堂模式。从教学方案的侧重点差异,到教学任务分工上的分歧,老师们甚至连批改作业的标准、课堂管理的松紧度都有一套自己的习惯,常常要反复沟通才能达成一致。如何在差异中找到共通的教育初心,成了摆在她面前的又一道考题。


但这些挑战,终究没能黯淡她的教育理想。“我的爷爷、姑姑都是一辈子扎根乡村的教师,我从小看着他们把知识和希望带给山里的孩子。”带着一份传承的信念,Milly Huang老师始终以耐心对待课堂上的每一个意外,主动和同事沟通教学思路、分享经验,在一次次磨合中拉近彼此的距离。纵使新生活有时让她头痛不已,她也愿意尽自己所能,一点点摸索未来的方向:“年轻嘛,就该带着一股子往前冲的劲儿。”


另一边,金睿老师向上级反馈的意见没有收到回复,她收拾好教具、整理好心情,带着上级发来的红头调令函,前往被分流到的小学。


到了新校,她发现这份“偏远”里藏着太多不为人知的窘迫。一次,生理期突然来临,金睿老师下意识在包中寻找卫生巾,却猛然想起现在的学校不像以前,不会定期发放生活用品。她望向窗外,成片的玉米地铺展到天际线,最近的小卖铺远在几公里外的镇上。初来乍到的她只能硬着头皮向隔壁还不熟悉的同事借,这个在讲台上能从容面对几十个学生的老师,此刻在偏远校区的不便面前,显得如此无措。


幸好在不便之外,也有不期而遇的温暖:学校领导体谅她的辛苦,给她安排了管理起来相对轻松的高年级班级,在她的教导下,负责的两个班级也在成绩评比中分别拿到了年级第一和第三的成绩。“他们很可爱,也很听话。”每天给这些孩子们传授知识,成了她在学校撤并后生活中最大的慰藉。


更令她欣喜的是,从前教过的学生特意让家长带自己来看她。“撤并的时候我在休产假,没有给他们上成最后一节课,最后只在他们考试之前抽了一次时间,买了零食和礼物看他们备考。”金睿老师回忆道,当时满心都是没能好好告别的怅然,没想到这份遗憾被孩子们记挂至今。见面时,腼腆的孩子站在她面前,用亮晶晶的眼睛专注地望着她。分别后家长特意来电说,孩子和老师见面后高兴得不得了。


直到这时她才明白,孩子的沉默背后藏着滚烫的欢喜。这份惦念,让她清晰意识到自己在学生生命里的分量,尚未黯淡的教育理想,也在心底变得更加光亮。


“我就是想留在自己学校。”


学校的撤并尘埃落定后,酒酒老师成为了屈指可数的留下的人。


在这所位于西南地区的村小,多数老师待上几年便会离开,只有酒酒老师怀揣着对三尺讲台的深情与对教育理想的坚守,和孩子们相伴了整整九年。乡村学校的孩子多数是留守儿童,许多在旁人看来再日常不过的小事——洗头、洗鞋、整理物品——都没人教,她便专门向校长提议开设生活技能课程,带着孩子们一点点学习这些基础技能。


“这些妈妈没有教他们的事情,我会去教。”透过看似平凡的技能课,酒酒老师悄悄把孩子们缺失的温柔,缝进了他们的童年。


因此,当一年前撤校的消息传来,酒酒老师第一次在办公室哭得不能自已。九年间,她看着孩子们从怯生生的小豆丁,长成会帮她搬东西的少年,看着破旧的教室被修补得亮堂起来——这片土地早已不是谋生的场所,而是她心里沉甸甸的家。“我没有想过去其他学校,我就是想留在自己学校。”


但这份坚守没能得到家人的支持。“为什么你还要留在村里?”家人的埋怨像一根细刺,总在不经意时扎着她,他们向她细数前往条件更好的学校的同事,有人甚至获得进城教学的机会,但她依旧执意留下来——从大学第一次参与支教,酒酒老师就已经不可动摇地将乡村教书的种子埋在心底。


撤校后的半年,作为编制未动的留守教师,她成了校园里最后的守望者,琐碎的工作占据教学外的日常时间。由于学校附属的幼儿园还没有被撤并,食堂每天依旧运营,为保证孩子们的餐食,她每天都仔细地验收食堂的食材,跟着检查组整改卫生死角。


乡村学校操场,图源wing


校园里的老师和学生们自撤并就减少许多,酒酒老师一天到晚讲不了几句话,常常觉得孤独。但即便如此,她依旧把每项事务都做得一丝不苟。


曾经只是点头之交的食堂阿姨们,成了这段时光里她最亲近的伙伴。一次饭后,她拉着阿姨们去邻村小广场,几个成年人坐在孩子们玩的滑梯上,聊着家长里短,笑得像孩子一样毫无顾忌。从这以后,她与阿姨们的关系愈发亲密。为了帮经费紧张的食堂省点开支,她们在校园外开垦了一片荒地。寒风里,阿姨们手把手教她翻土、下种,酒酒老师之前从未干过农活,负责的那片地总也长不出像样的菜,可荒地里劳作的时光、田埂上的笑语,成了孤独时光里珍贵的慰藉。


暮色渐浓,她锁上校门,钥匙碰撞的轻响在寂静里格外清晰。这所即将消失的学校,这段不被许多人理解的坚守,对她而言,从来不是一场消耗。就像那些没种成的菜,虽然没结出果实,可播下的热爱与牵挂,早已在心里长成了一片森林。


铃声不再


熟悉的上课铃声已经成为遥远的回忆,但那段和孩子们朝夕相伴的时光,让酒酒老师真正触摸到乡村教育的本真模样。


“在农村,少了城里物质的纷扰,反而能沉下心守着教育情怀。”她描述着这段难忘的乡村岁月,“你多付出一点,孩子就会把你当姐姐、当妈妈,毕业了还记挂着。这份情绪价值,不能用钱来衡量。”


金睿老师也有着类似的教育情怀,她想要留在乡村,托举山里的孩子,不让他们因留守辍学,给他们的心里种下爱学习、有梦想的种子。“那些能在村小待几十年,用心教学,把这份工作当作一份事业去做的老师,很让人佩服。”


2025年1月,《教育强国建设规划纲要(2024—2035 年)》指出 “要提高农村教育质量,办好必要的乡村小规模学校”,强调遏制一些农村地区出现的“一刀切”撤并苗头。政策导向下,一些地区已积极响应号召,推动符合条件的乡村小规模学校有序恢复。例如广西百色,自 2021 年以来已陆续恢复 20 所小规模学校,让偏远乡村的孩子 “就近上学” ,也为坚守乡村的教师留住了三尺讲台。


尽管仍有许多乡村教师默默坚守,支持政策也在持续推进,但乡村教育面临的现实困境并未得到根本缓解。乡村生育率下降的同时,不少家庭为了孩子的教育选择在县城租房读书,村小的学生数量年比一年少。更不用提村小的教学条件——城镇里 “一位老师教一门课” 是常态,可在乡村,“老师不够,一人多科” 才是现实,基础设施跟不上,教师待遇也差,“学校都在撤并边缘挣扎,哪能留得住新老师、守得住好老师”。Milly Huang老师叹息道。


今年9月,酒酒老师所在村小的附属幼儿园也开始停收低学段学生,并将在一年后彻底关停。谈到未来自己的去向,酒酒老师只是轻声说:“我并不知道自己明年会去哪里。但假如真能继续留在离学校近一点的地方,我想在学校附近买个房子,能经常眺望到我喜欢的这片风景。”


(应受访者要求,文中Milly Huang、酒酒、Z老师、金睿均为化名。wing对本文亦有贡献,为图片贡献者)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武大新视点,访谈:张雅涵、黄敏、李紫庆、吴雅琪,撰文:张雅涵,编辑:洪昕雨、张瀚文、刘美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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