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 Vista看天下 ,编辑:李彤,作者:代科卉
房主任反复在想,自己的命运,究竟是从哪一刻开始转向的?
2025年夏天,脱口秀竞演节目《喜剧之王单口季第二季》的舞台上,出现了一张陌生的面孔。一位50岁的女性,短发略显凌乱,一件花布汗衫下,背微微拱起。拿起话筒,她深吸一口气,开讲!

房主任的演出(图源:受访者供图)
第一个炸响的梗,是临时接的。“村里的信息中心主任”,她先介绍起自己,然后顺着前一位演员的话头,节奏恰当地抛出一个“现挂”。
台下一阵爆笑,场子热了。接着,她用“小镇造谣家”“细狗”“柯基”这些时髦的词,慢慢把故事铺开——讲自己怎么结的婚,怎么进城打工,也讲自己怎样反抗家暴,又在30年后,决绝地抽身离开。
有人流泪,有人呼喊。196票,她晋级了。房主任一遍遍确认结果,“就像做梦一样”。
命运确实选中了她。
房主任一夜走红,观众称其为“脱口秀版《出走的决心》”,她出现在城市大屏和杂志封面上,4个多月里,辗转各地,开了近50场演出。
人们热衷于这样戏剧性的瞬间,却常常忘记,“盛名之后”才是更漫长的跋涉。
盛名降临之后,房主任并没有站在故事的终点。密集的行程、持续的曝光,以及随之而来的争议,把她推入了一段更复杂的现实之中。
01
两个房主任
12月初,房主任在中国澳门参加一场娱乐盛典。红毯两侧挤满了记者,闪光灯一阵阵亮起。
一个在田间地头干活的人,也能走到红毯上,她想,“人生还是挺梦幻的”。那些她曾以为永远够不着的人,此刻抱着她,又搂又贴。
5天,6个城市。她来不及休息,就又走上舞台。红色幕布前,“房主任主打秀”几个大字下,她一手朝观众比心,一手握着话筒:“大家好,我是房主任。”她的声音洪亮,尾音上扬,台下立刻响起呼喊声。
演出的观众席里,坐着一对对母女,女儿们“死缠烂打”地把妈妈带进剧场,希望自己的母亲也和房主任一样,不再麻木,找到属于自己的力量,过上平静而又幸福的一天。
“争气”“无畏”“爽文大女主”……你能想象到的所有吻合“斗士”意味的词语,都在过去几个月,贴到了房主任身上。
舞台之外,却是另一个房主任。
演出结束,她掩不住倦意,笑容也没那么多。
无论出席什么活动,穿得多正式,她脚上常年是一双带气垫的旧运动鞋。直到今天,她仍觉得花两百多块买一件走红毯的衣服已是“巨资”。前阵子,她在一家大码女装店买了20多件衣服,塞满两大袋,总共花了两千多。
往前走时,房主任身体微微晃着,她得一只手撑着腰,一只脚先迈出去,另一只脚再使劲才能跟上。她的行李里永远有一个20多厘米大的药盒,里面塞着十几瓶药:降压药、褪黑素、止疼片、消炎药……
她没大家想象中“清醒”,女儿不想生孩子,但她实在觉得小孩可爱,老念叨着,希望早点抱孙儿。但如果女儿幸福,不抱也可以。
甚至,她也不像大家想象中那么决绝。虽然离婚了,前夫隔三岔五发来的消息,她还是会选择回复,觉得他可恨又可怜。
对于房主任来说,忘记过去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对话时,无论问题指向当下还是未来,她总会绕回从前——讲和前夫是怎么过不下去的,讲村里的生活。
这让人忍不住想,她真的从过去的生活中走出来了吗?一位工作人员解释,也许,她还需要更多时间,把那些委屈慢慢讲完。
演出时,她看似云淡风轻地调侃自己的争议,但她很难不在意,完全消化实在困难。她忍不住和人提起饱受争议的那段时间。
走红来得太快,真正的房主任与决绝的“斗士”之间又存在诸多裂缝,因此还没等反应过来,她就被卷入了舆论的风波。
人们对准她说过的每一句话。有邻居说,她前夫清晨四五点就起床干活,并非段子里那个“什么也不做的男人”;有村民觉得她过去的日子“算不上最糟”,她在“捏造”“卖惨”。
房主任认真录了一条视频回应,她承认,为了段子效果,素材做了调整。她的经历是真的,但“骂你的人,你说什么也没人信,爱你的人从一开始就不会信”。
事实之外,新的质疑又出现了。一个50岁的农村女性,怎么可能写出这样的段子?刚走红的第一场主打秀,她擦干眼泪上台后忘词了,黄牛票却炒到上千元,这更加剧了社交媒体上的骂声。
那是第一次,她希望这场“成名梦”从未开始过。“你一直在黑暗里的时候,其实没什么感觉,”她说,声音低了下去,“可一旦你见过光,突然发现这么多人对你充满恶意……还不如别让我看到光。”
房主任每天刷评论,一条一条看,边看边哭。哭到后台有人敲门,提醒她该上场了,她才抹把脸,站到舞台上笑着对观众说:“大家好,谢谢你们。”团队担心她,帮她找了心理医生,但只是换个人又哭了一场。
站在台前的,到底是真实的房主任还是一个公众想象的化身?走下舞台的房主任,到底是坚定的出走者还是困于过去的普通人?又或者说,出走真的实现了吗?
02
是命运吗?
房主任习惯于把因为脱口秀而被更多人看到这件事,当作命运给她的补偿,用来抵消,甚至屏蔽网上那些刺耳的声音。但故事远不止于此,早在多年前,一股力量便埋藏于她生命之中。
前阵子,房主任和两位相识30多年的老友见了面。
3个人坐在一起,聊这些年的变化,她忽然有些恍惚。小时候,她是3个人里最内向的那个,在班里一天说不了几句话;老赵最泼辣,敢跟欺负人的同学对抗,上学从不走大门,翻墙进出;还有一位朋友最文静、最讨喜。
30多年过去,轨迹却完全反了过来。
房主任成了靠说话吃饭的人;当年最泼辣的老赵,患上了抑郁症,一天几乎不开口;而那个曾经最文静的朋友,如今变得有些絮叨。
“我们3个人完全走向了原来的另一面”,看着身边人命运的流转交错,房主任更加确认:“也许不是我选择了命运,而是命运选择了我。”
只不过,命运给予她的,也同时让她恐慌。
前来看房主任演出的观众,反复提到“勇气”一词。她们认为,房主任的故事是一种迟来的出走,一种终于站出来的可能。某种程度上,她的演出契合了这个时代对“觉醒”的想象,观众通过几分钟的表演,往她身上附加了很多东西。
她感谢这些声音,却反复强调,自己并不独立,也谈不上“觉醒”。相反,她更愿意用“随波逐流”“犹豫不决”来形容自己。毕竟,那些被外界称为“勇气”的瞬间,对她来说,不过是“没得选”。
她20岁结婚。为保护孩子和婆家撕破脸,挨了打。后来丈夫赌博,她带着女儿,“泼妇”般以命相搏。她想过离婚,也想过死,但最后还是一次次选择忍让。
后来,日子虽然平顺了起来,她和前夫的间隙却越来越深,一看到前夫,她的血压就会升高。房主任想,如果自己再不反抗、不离婚,等着她的只有一条路——血管爆裂猝死,为了能多活几年,必须离开。
“我不是自然醒的,”她说,“我是被吵醒的。”
“不然我怎么会走到50岁才离婚呢?”
房主任觉得成名是命运选中了她,但其实故事的另一面是,她先站在了自己这边。
在成为脱口秀演员之前,她做过许多工作。开过水果店,在加工厂、洗车店、工地、砖厂干过活。只要能挣钱,她就去干。后来,她在村里做环卫工,负责公共垃圾桶的管理。每天骑着车在村里转,哪里缺桶、哪里满了,都是她的事。
直到2021年3月9日。那天,有人拉走了垃圾桶,她问:“这垃圾桶用完不给送回来吗?”就这一句话,她被七八个人围住,打了。
前夫从始至终没敢对那家人发过一次声,只对她说都怪你脾气不好。
住院10天,她的血压怎么也降不下来。医生坐在床头劝她:“你要转换思想,不然药物没用。”
但直到现在,说起这件事,她还觉得堵得慌。
被打后,房主任气得直哆嗦,但第一反应是强撑着爬去居委会的监控室,把录像拍了下来,“我怕他们给我删了。”
不管有没有胜算,她总是先抓住一切可能的机会。
她忍让了前夫很多年,最后让她下定决心离婚的却是一件很小的事,他又一次用勺子直接从锅里舀粥喝——这个她和女儿讨厌了几十年、吵了无数遍的习惯,“就不该指望别人改”。为了离婚,她决定净身出户。
在每一个看似“没得选”的关口,房主任都本能地,多走了一步。选择脱口秀也是如此。
对房主任来说,这并不是一次主动选择。“这是被逼的,我没有路了。”她把人生里称得上“机会”的时刻,反复数出来:小时候,如果书读得好,也许能离开原本的生活;后来,如果婚姻里遇到一个贵人,事情或许还能转向。
前两个都没有发生。剩下的,只有脱口秀,“我觉得这是个机会,可能改变我命运的机会。”她放弃过,又迈了回来。
03再迈一小步
现在,对于命运,房主任的想法发生了一些改变。
最近,她迷上了历史,尤其是春秋和民国时期的历史。“这两个时期,国家文化特别灿烂”,说到这里,她变得很兴奋:“小人物有时候不经意间,也会撬动一下历史。”
房主任不会去想“撬动历史”那么大的事,对“小人物”的着迷,或许是她在重新认识自己“小人物”的分量。
讲脱口秀之后,房主任才知道,朋友老赵曾经藏过一瓶百草枯——老赵生了3个女儿。年夜饭桌上,婆婆当面让儿子找别的女人生个男孩。她选择隐忍,后来患上抑郁症,丈夫带她逃离家乡,那些伤害却始终没有散去。
当房主任在台上讲起相似的往事时,老赵把那段表演看了一遍又一遍,请了几天假在家哭。她发来消息:“你说的每一句我都哭得稀里哗啦,我的故事从来不敢回首。”
后来,老赵把那瓶藏了18年的百草枯扔了。
那段时间,她们每天互相发消息。老赵一遍遍感谢她,说“你讲出来了,我才知道自己被听见了,才想开了”。房主任却想,其实是老赵把自己从那段被质疑、被审视的日子里,一点点拉了出来。“她也一直安慰我。”
房主任慢慢相信,讲话本身,或许就是一种力量。“我最初站在舞台上,没想过鼓励谁。但大家都告诉我,我给了他们力量,我突然觉得,我也行。”
她开始更认真地记录生活,最近的一条视频里,房主任讲了一个叫晓晓的观众。
晓晓47岁,出生6个月时高烧导致下肢瘫痪,只读到小学二年级。17岁,家人劝她“早点嫁出去,有人照顾就行”,她结了婚,但并没认命。她学配音,拉着几位残疾姐妹成立工作室,接活赚钱,也替更多人找出路。
来看演出那天,晓晓一直说:“房主任,你真厉害。”房主任却觉得,自己从晓晓身上得到了更多力量。演出结束后,她们拥抱、合影。房主任想送她,晓晓执意自己摇着轮椅离开。
路灯下,房主任看着那个背影消失在夜色里,决定把这个故事讲出去。评论区里,有人写道:“如果一个女人有讲话的机会,她就不会只讲自己。”
房主任想讲的越来越多,既然命运来了,就好好接住它。她会在彩排当天排除一切干扰,打磨好段子,她没再忘过词,还试图扭转大众关于她的叙事。
“我不觉得自己苦,”她说,“我只是和身边的人过着一样的生活。”
她之所以被命运驱使走上舞台,与“斗士”般的决绝毫无关系。她只是做了自己,那个有着很多犹豫、胆怯、保守,也有着敏锐、果决、本能的自己。而所谓“出走的决心”,也不过是在命运不给你余地时,勇敢地往前迈出了一小步而已。
房主任真切地看到,这一小步,正迈向更多人。
当AI在重构一切,当世界秩序发生巨大变化,当我们的生活被不确定充满,如何寻找自己的定位,成为我们每个人必须面对的课题。
这时候,有必要重述管理学大师德鲁克的提醒:“动荡时期最大的危险,不是动荡本身,而是仍用过去的逻辑去应对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