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 导筒directube ,作者:Ag
近年的华语电影中,鲜有像《月光里的男孩》这样的青春片,纯粹并纯熟地用心描绘了一个男孩的精神世界里所发生的事。如果说万玛才旦的《静静的嘛呢石》曾经向我们的心湖投掷了一颗五彩的宝石,那达杰丁增的《月光里的男孩》便是月塘中的一阵灵动涟漪。他或许是当下最继承了万玛才旦诗意现实主义传统的藏地导演,作为万玛才旦多年的执行导演,达杰丁增已积累了丰富的创作经验,所以在新一批带着长片首作而问世的青年导演之中,他的执导能力其实已经显得十分成熟。
自万玛才旦导演去世后,观众们对藏地新浪潮的关注,其实也开始更落点到了新一辈创作者的个体和具体的作品身上,《月光里的男孩》便展现出了达杰丁增对其个人美学风格和执导能力的精准认知和把握,而且这部作品也存在丰富的维度可供进入,当然独特的藏地文化很大程度上塑造了这部作品的底色和那些引人入胜的细节,但我同时也会将它当作是一部可跨越区域文化的青春片推荐给所有人,我们在类型划分中通常会将这部电影列入儿童电影来看待,而且不论是青春片还是儿童片,它的受众主体归根到底还是成人,好的作品不妨碍你将它放入哪个抽屉,它都能清晰展现出价值和光彩。我一直认为coming-of-age(青春片)是种不错的描述,表明青春片的本质具有一种连续性和普遍性,而且无需跨越太多的文化壁垒,不论你来自哪里,谁没有如一张白纸般年幼过、谁又没有长大过?我想所有关乎人类内在心灵成长的电影其实都是一种广义上的coming-of-age电影,只要它呈现出了我们在最初人生阶段中的遭遇过某个对我们后续生命产生过强烈影响的因子的电影,它就符合我对coming-of-age电影的定义,而且往往,成长总是和对死亡的感觉捆绑在一起,我脑中忽然出现了阿方索·卡隆《你妈妈也一样》,在故事的最后,我们总会得知另一件事,它撬动了之前所有的故事,在那一刻,成长或许才得以真正开始。一颗种子可能需要等上很久才会发芽,一个梦感觉做了很长时间才醒过来,如同《月光》的故事所贯穿的人生跨度,但任何生命阶段的醒悟和成长都为时不晚,这就是为什么成人世界的各种议题都可以返照浓缩到那样一个青春因子的故事上,也就是为什么青春片有时可以具有特别简单和纯粹的力量。又如果,从另一个角度看,我也会就将它视为一部普遍意义上的剧情电影,一部分溢出了儿童/青春类型或者藏地文化特殊性,就像我们不会将阿巴斯·基亚罗斯塔米的《何处是我朋友家》只定义为伊朗儿童电影——当早期我们去这么分类时,我们快意识到它的深度远不如此,而阿巴斯晚期的作品可以完全脱离伊朗的国家地域文化,也超越男人或女人、成人或儿童,而进入到更广阔的文化语境中进行创作,所以我们是否也能从一个更普世、更多维的角度去进入藏地题材或者藏族导演的电影作品?这也是《月光里的男孩》这部电影给我的感觉,我甚至会很期待达杰丁增在未来尝试非藏地题材的故事,他应该也可以做得很好。不论是从人性的角度、心理学的角度、还是佛法哲学的角度、还是从流行文化史、电影史的角度,都能进入这部电影,它不但在影片的故事和感官感知的构建上做到了位,在品读的层面也有很多有趣的点可以被激发和讨论。
(以下段落含有剧透)
这部电影的剧作设计吸收并结合了赤桑华的两部短篇小说:《怀念一只叫扎西的狗》和《柔旦的弟弟叫洛洛》,影片描述了一个名叫扎西的男人回忆他童年时期与一条狗的故事。善良的小扎西曾救下过一条流浪狗,村中一对虔诚的老人收养了这条狗,并给它取名为扎西——正与男孩同名,这让逐渐有了独立主体意识的小扎西一直耿耿于怀。与此同时,村中开设了一间颇具争议的录像厅,时常在深夜播放八九十年代诸如《英雄本色》这样卖座的香港电影和好莱坞电影。性格耿直的扎西白天在学校历经了各种校园风波后,晚上又和小伙伴们偷跑去录像厅,窥探那些强烈激起他们对成人世界无限幻想的电影——打打杀杀的江湖情仇与柔情蜜意的罗曼司。但那条狗的存在始终如幽灵般困扰着扎西,直到某天夜里,他决定对狗做一件可怕的事情,这也招致了这个孩子承受了长久的愧疚与恐惧,孩子即便本性良善简单,但同时也更不明因果,更容易信幻为真(但回头想想,大人难道这两点就做的很好吗?)。影片精妙地展现了扎西内心的这种情绪被无穷放大并受其折磨的过程,导演将这种情绪背后的文化因素和心理成因,也转化成了对电影图像的设计。就像在那小小的电视机屏幕中播放的迷人电影并不真实存在一般,扎西看到的水中的月亮倒映亦是如此,而影片中的水月倒映里,又再度反射出了扎西自己的脸——这一双重镜像成为了电影最惊鸿的一瞥,那张晦暗晃动的脸孔被晃动的水波划破,月亮与秘密,无法看清和抓住的自我——这个自我的本质恰如镜中花、水中月那样虚幻,而我们试图捕捉水中月、将幻影辨认为真实时,无疑将令人陷入痛苦之中。关于“投射、因果、善恶、真相”这些话题穿行在叙事的表层之下,借着小扎西的这段童年经历,始终被影射和被提问着,一晃几十年过去,直到扎西中年归乡时,才无意从发小口中听到困扰着他半辈子的那件事的另一种陈述,这是否能唤醒这场漫长而隐秘的自责的噩梦?中年扎西再次回到老宅,那里已经时过境迁空无一人,如同他跌宕了半辈子的秘密心房。导演将空荡荡的老宅、以及被另一种真相所解构的暂未安放的情绪,也同时留给了观众。至此我们也再度来到了那片被阳光照亮的金色的夏日山坡、那个被屏幕点亮的秘密的电影之夜,对于梦幻的真意,我们是否会有更多的了悟?
影片在空间上的选景和处理也令人印象深刻,导演在自青海玉树囊谦县的白扎乡取景,我们很少有机会能在大银幕上看到康区山谷的夏日景色,在这样一个同样充满生命力的故事中得以呈现。尕尔寺峡谷,也就是青藏高原与横断山脉西北段相接的原始森林地区,其葱郁美丽的高山植被与起落有致的山谷地形,与村中那家凭空降临又以闹剧收场的录像厅,形成了一组扎西最心生向往的心理地理秘境,一个代表着极度无造作的大自然,一个代表着极度的异域文化和现代性,而扎西自己的家、学校、狗与老人的家宅所贯穿的整个村落空间,则如同是男孩必须要穿越和经受洗礼的日常伦理剧场,一系列与社会规则与传统信仰的现实性的碰撞。最后所有这些空间都塌缩进了那个元图像之中——水中的月与脸,外部的所有现象和空间都回到了扎西的内在世界,此刻的银幕对我们观众来说,何尝不是一汪水面/一层界面/一个镜面,观众在银幕水月中看到的也是自己的脸。我们每一个人或许都是男孩扎西,一辈子都在与自我所编织的剧情迷局进行纠葛。《月光里的男孩》在故事和感知的塑造上如此流畅、灵动,再加上演员们极为自然和准确的表演,共同造就了这部影片所特有的那份真诚感与流动感,更重要的,一种简单而普世的灵性价值。
《月光里的男孩》自问世以来便备受瞩目,其艺术品质得到了国内外电影节的广泛肯定。影片入围第18届FIRST青年电影展主竞赛单元、第40届华沙国际电影节主竞赛单元、第49届巴西圣保罗国际电影节主竞赛“国际视角”单元,提名第38届中国电影金鸡奖最佳儿童片、最佳导演处女作。这些荣誉不仅是对影片艺术水准的有力证明,更印证了它所蕴含的,跨越地域和文化的强大情感共鸣。影片将于1月6日全国公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