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萧良善,作者:萧良善,题图来自:作者提供
迄今为止,我一共染过 3 次头发,30 岁,34 岁,39 岁。
一
大约十年前,我尚属年轻,刚狠心从一家国企离职,到广东一家手机公司上班,新同事们是一群年轻人,多数是刚毕业的 90 后。第一天上班,我穿着一件无印良品的黑色风衣,提着皮质的公文包,找到属于我的工位时,郑重地和旁边的新同事握手。他错愕地起身,有点不知所措,最后还是软软地握了个手。后来我才从朋友圈看到,这是一位爱跳钢管舞的男生。
新同事们开始叫我“萧叔”。
那时候我还不满 30,在上一家国企中属于办公室里最小的、经常被照顾的角色,在这里突然成了长辈。但这声“萧叔”可能并无恶意,这群刚入职场的 90 后小朋友真的很可爱,洋溢着青春的热情,我能感觉到大家是在通过这种称呼来表达尊重,而不是区隔。
我们一起去海边拍摄汽车视频,在晚霞漫天时陷进泥坑;我们一起策划免费送百万元的特斯拉 model S,脑洞大开,小小地火了一把……我们仿佛一群无忧无虑的少年,不是在工作,而是在玩。
但快 30 岁的人总是有自己的隐忧,那时,我从人生的轨道抛射出来,结束了一段婚姻,结束了报社+国企的体制内生涯,开始重新晃荡。我一个人开着车,每天跨城上下班,住着三室一厅的大房子,周末养花、看书、做饭……有一股孤独的味道。
一个周末,我独自去剪发,突然惊觉,洒落地上的碎发竟然有很多是白的,这是我之前完全没有注意到的,我以为也就零星几丝而已。那一刻,我突然有了古人明镜悲白发的同感,那是孤身只影、半生飘零、一事无成的伤悲,无颜面对年轻时自己的壮志和众人的期许……30 岁生日,我写了一篇纪念小文,标题叫“把所有的一言难尽一饮而尽”。
也是那个夏天,我在探探上认识了一位长头发的女孩,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频次不太高,说着不着调的话,但又相互吊着胃口。这个女孩的朋友圈经常发些神神叨叨的艺术作品,有点炫耀自己的审美品位,但某次又和我说,她其实是一位 CEO,掌管着父亲的一家工厂。
一两个月后的某天,我说要不见一下吧?她竟然答应了。想着要见这位女 CEO,我需要有个好的第一印象,那天太阳暴晒,开车出门满是汗,我专门找了个理发店染了头发。我的头发偏硬,一直是短发,留长了就像刺猬头,染发后有些棕偏红,满头炸开就像一颗板栗。
这对我来说,可能是个人生突破。
我不好评价自己三十岁前的行为,但从穿着衣品来说,我敢说自己肯定是保守的那类。小时候就被叫做老干部,工作后一柜子的衬衫和休闲西装,染发自然是没有过的事情。对于任何需要修整身体的非自然活动,比如医美,我都敬而远之。
但这次临时兴起,又或者是人生轨道已经错乱,我突然做了一件微不足道、但又被刻意标记的事情。
我已记不清那个炎热的午后,和那位女 CEO 见面,她是否有留意我的发色。我记得她一袭白裙出现在我面前,露着白皙、丰腴的胳膊,站起来要高出我一截。她谨慎地微笑,露出脸上的酒窝。逐渐熟悉后,她开始爽朗大笑,我们慢慢成为朋友,乃至男女朋友。
后来我才知道,这位女 CEO 一个月的工资才六七千,不仅要管理一大堆年龄是她两倍大的工人,还要每天骑着电瓶车去市场给这些工人买菜,开着货车给工厂进货送货……
一年多之后,她放下这摊家业随我北漂,在望京租了个小小的、朝南开了个小窗的套间。我们从炙热的广东搬到干冷的北京,在精心布置的温馨小屋里享受半天仅有的阳光,也开启了属于我们两人共同的人生。
我没想到的是,30 岁生日时有点灰暗、苦涩的总结,事后却变成了人生新篇章的预兆。也许告别了过去,我们就踏进了未来。
二
如果不是她提醒,我已经忘了我在 34 岁那年染过发。
那真是应时之举,2020 年 11 月,要在长沙办婚礼,而我们平时人在杭州,只能匆匆忙忙做准备。婚礼前一个多月才回到长沙订酒店和婚庆公司,前两周才拍婚纱照。为了实现她幼时的梦想,我们费尽心思弄了两匹高头大马来替代婚车。婚礼摄影师看起来很有艺术追求,雄心勃勃,从长沙到杭州来和我们讨论该怎么拍,最后实拍的色调像葬礼一样……染发只是一件小事,无数件中的一件。
婚礼如此匆忙,是因为我们终于安定下来,有理由来办一个正式的婚礼。
我们早在 2019 年 9 月底就在广州领了证,但一直没办婚礼,北京的工作节奏和蜗居让我们找不到结婚的感觉,而年底开始的新冠疫情则暂停了一切动议。2020 年 5 月,疫情解封,但她原来所在的做电影衍生品的公司已难以为继,她也只能另寻机会。
出乎意料的是,因为有文创设计背景,她很快就拿到了阿里的机会,而且是两个:一个是做阿里动物园的 IP 设计,另一个是天猫的文创运营。她选择了后者,7 月到杭州正式入职。两个月后,我退租了望京的房子,打包了二十多个箱子,也搬到杭州加入了阿里,成为阿里双职工。这时候,我们确定该办婚礼了,就定在两个月后。
我们终于安定了下来,日子开始变得舒缓、有了节奏,结婚后面就是买房、怀孕、一胎、二胎……按部就班地过着,这可能是幸福的形态。我们还在北京工作的时候,有一年春天来杭州旅游,就喜欢上了这座城市,希望有一天能来这里生活,也希望摆脱北京的状态。
回想起来,北京的日子几乎只有工作,每天下班到家一般是九点,已不想动弹,周末也只想补觉。这也成了我们争吵的一个原因,甚至让她对北京生活彻底失望。她是个外向的性子,周末还想去逛逛商场、艺术场馆,而我经常是答应了之后又爽约,周末从床上睡到沙发上,昏沉不已,醒来已错失掉窗户透进来的稀薄阳光,只看见她失望的神情。
唯一开心的时间也许是,我们同时请年假出门远行,逃离北京,2019 年和 2020 年,我们连续两次去新疆,用新疆的阳光和风冲散北京的班味。
那时,我们都在创业公司,人和事都令我们心焦,尤其是互联网流量见顶、业务难以增长后,大家只能没有意义地挣扎,进入了今天所谓的垃圾时间。我的头发也在这几年里逐步变白,尤其额头前的白发已无法遮掩,每次被问起或调侃时,我只能解释说是家族遗传……
应该说,我们很幸运在 2020 年进入大厂,在移动互联网黄金时代结束时成功登陆上岸。尤其幸运的是,我加入了达摩院,虽然那时我只是对科技感兴趣,远不知道 AI 时代即将来临,即将迎来浪潮之巅……作为普通人,我们寻求到了我们需要的安定,感谢这一路上所获得的帮助,感谢那些帮助我们的人。
三
第三次染发就是前两天,2025 年的岁末。
家里本来就有孩子奶奶用剩的染发剂,我和妻子说:要不你也给我染一个。她有点诧异:你终于决定染了吗?因为之前我一直拒绝染发。
随着年龄渐长,我已经半头白发,而且逐渐变得稀疏,发际线不停后移。我回忆起年少时的烦恼,不禁苦笑,那时头发过于浓密,难以打理,一度剃过光头,腿毛也多到不敢穿短裤……看来,人终于有老去的一天,30 岁被叫做“萧叔”时,我并不觉得是年老,34 岁进入阿里被叫作“良善老师”,我只将其理解成媒体公关圈的通用称呼,谁还不是位老师呢?
但当我带儿子去小区儿童游乐场玩时,被叫作“孩子爷爷”,我有点愣住了……这种情况还不止一次,对方一般是孩子的爷爷奶奶或外公外婆,都是充满善意的招呼,我无力反驳,只能把话吞进肚子,回家说给妻子听,她笑得前俯后仰。
网络上的评价可能更直接一些。去年我参加 MBA 毕业典礼,带了儿子一起去,在小红书晒照片,标题叫“和儿子一起从清华毕业”,排在前列的一条评论说:“啊爷爷也需要清华贴金么,我以为这个年龄早已看不到学历的价值了”,真是戳人肺管。
经历了这些评价后,我开始把白发当成自己的标志形象,自卫式地保护它。当有人提议染一染时,我毫不犹豫地拒绝,我坚定地认为那是掩饰和逃避。我和妻子说,白发也挺酷的,星爷不也白发么——我还挣扎着使用我年轻时流行的概念,内心还无法接受自己不再年轻。只要心态年轻就永远年轻,男人至死是少年……我也用这些话安慰自己,我还自信我会永葆好奇心、持续学习、走在时代前列。
但我今年认真地思考了这个问题。
我已经年近四十(其实 2026 年就是了),本科毕业已经 17 年,和公司校招生新同事差了不止一代。和年轻人接触下来,我感觉到,大家虽然还共处一个场域,但审美趣味、关注话题、话语体系完全不是一套了。我也许理解一些他们的时代处境,但已经无法共情他们个人的焦虑和烦恼,哪怕我曾经也有过类似的……我关心的更多是房产、投资、管理、政经等议题,我还秉承着自己当年上大学和在媒体工作时受训的自由主义视角来理解世界,难以和年轻一代共鸣。也许我还没有资格称为老登,但我已经是一名彻底彻尾、庸庸碌碌的中年人了。
我上有老。我爹今年 61 岁,年轻时是一名木匠,身体健壮,鞋子常年味道熏人。前不久,我妈和我说,你看你爹现在老了,汗少了,人都干了,脚气也没了。但所幸,我爹妈身体还算硬朗,虽然头发白得比我厉害多了,但干起体力活远胜于我,利索得很,我试图帮忙只有被嫌弃的份儿。
我下有小。小橙子今年 3 岁多了,是我的天使,是每日幸福感的来源,他的笑容能治愈我所有的不开心。小橙子的语言和动作能力迅猛发展,一些表达和举动经常让我们捧腹不已。但他的性格可能略微有些内向,接触新事物需要很多的鼓励,对父母有较强的依赖和需要。但对我来说,这正是我所需要的,从情感上来说,我依恋他。甚至,我隐隐有点害怕他的成长速度,害怕他过快进入独立自主的阶段,不再依赖我们。
我们今年还有了小柚子,现在四个多月了,已经能够有力地抬起脖子盯着我们看,眼睛亮亮的,像颗小卤蛋一样。如果说小橙子从小就是小天使,好脾气,小柚子可不尽然,他有点急躁,要喝奶的时候一刻都不能等,否则就哇哇大哭,前胸贴后背的那种哭,可以哭到呕吐。
那天,我突然有种感觉,小柚子可能很像小时候的我,因为他汗毛多,皮肤黝黑,很像我小时候接收到的评价。我翻箱倒柜,找了好几个硬盘,终于找到我仅有的 1 岁前黑白照片的扫描件。这么多年后,照片已经斑驳不清,但上面圆溜溜的眼神和脸蛋还很能辨认出来,和今天的小柚子几乎一致,也是一颗小卤蛋!
小橙子曾经因为过于复刻妻子的容貌,让我有一点点疏离,现在小柚子突然给我一种基因复制、血脉传承的神奇感觉。
在 2025 年,我确定地知道:自己不再年轻,开始变老,已是一名真正的中年人。但我同时感悟到,这也许并不可怕,家庭和工作给了我们很多责任和重担,但这也是幸福的来源。我们在被需要,我们正在成为家庭和职场的中流砥柱。
人到中年,我们有了这辈子最好的资源,也需要有更好的心力来掌控自己,才能从从容容,游刃有余。工作上,今年我经历了团队调整,看着同学们离去,我一度非常 emo。我开始看曾国藩、李鸿章的传记,不是像年轻时把他们当故事看,而且当前辈学习,受教于文正公的刚和韧,惊叹于中堂大人的远见和隐忍,对于如何成事做人有了更多的感悟,心情不再郁结,顺利拿到了“五年陈”的戒指,这是所有阿里人的重要节点。
生活上也有不少开心的事。在科技手段的帮助下,我今年实现了多年来的心愿,成功减重 20 斤,体重已经接近刚入职场时。这才发现沉重的肉身不只是个比喻,瘦了真的就轻松了,5 公里跑起来很轻松,骑行 20 公里很舒服,我还报了羽毛球的私教课,尝试改正打野球时积累的坏习惯,好提升三脚猫的水平。
男人既然无复少年,但又何必执念少年,何必执念头发是黑是白?人到中年,唯有坦然面对自己。
祝大家 2026 年新年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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