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程苓峰，作者：程苓峰，题图来自：AI生成
一
明初28功臣里有24个祖籍安徽，其中第一档是“六国公”，徐达，常遇春，李善长，李文忠，邓愈，冯胜，都是凤阳县人，而明初凤阳的人口只有1.6万。
隋唐的杨坚，李渊，以及主要开国功臣生在内蒙古中部的武川县，武川是抵抗游牧民族南下的六个军事重镇之一，当时人口不到2万。
刘邦的左右大部分出自沛县，比如樊哙，曹参，萧何。
东汉开国功臣“云台28将”，有18个来自河南，其中13个来自南阳。
所以开创一个朝代的基本班底，一个县的人就够了，十室之内必有忠勇。
放到今天，不管北上深再如何虹吸精英，人才密度极大，也没可能一手遮天，二线城市还能出新故事。
一般会以为，北京有清北，上海有复交，深圳靠着香港的港大科大，海龟回国也首选北上深，其他城市在科技业没法混了。
但一个县可以拉出一个队伍平定天下，更何况一个省。关键是你有没有朱元璋、李渊、刘邦。
千里马常有，伯乐不常有。只要出一个灵魂人物，不要多，一个就够了，他自然会把队伍拉起来。
移动互联网十年，腾讯最伟大的产品是微信，有了微信，腾讯江山稳固，没有微信，其他东西再多也会塌方。
微信之外，有一个含金量小一个数量级，但也非常伟大的产品，王者荣耀，这表示腾讯在内容创新上也很强。
微信是平台，游戏是内容，可以套现到真金白银，这两样是腾讯在移动互联网十年的基本面。
但微信出自广州，王者荣耀出自成都。只要有一个张小龙，一个姚晓光，不在总部，不在北上深也一样成。
微信居然能赢QQ，于无声处听惊雷。
微信是一个从无到有的小家伙，在微信开始发芽时，QQ已有12年，是腾讯之所以成为腾讯的根基。
微信是在广州做出来的，QQ是在深圳总部，微信领头的是一个事业部总经理，QQ的老大至少是高级执行副总裁，可以在腾讯总办直接说话。
微信能调动的资源，可能只有QQ的1/10。
所有结果的那个原点，这个原点极微小，是有个人，有个近乎本能的想法：手机上的一切东西，都会跟电脑上不同。人是环境的反应器。
出来一个灵魂人物，后面就轻松了，灵魂人物需要搭班子，笨人比聪明人更不可少。
修长城需要秦始皇打定主意，需要将军蒙恬总执行，也需要几百个组长，还有几十万搬砖的。
这是逆向选择，人家以为那是你的劣势，却是你的优势。
任正非说华为是阿甘精神，华为是一群傻瓜做出来的，最痛恨的就是聪明人。
聪明人多读了两本书就了不起，喜欢投机，又急于求成，有很多选择，一有风吹草动就跑路，风险投资永远蹲在门口勾引。
笨人才会不计较短期利益，不计较局部得失，不计较个人得失，只是专注在工作本身，像乌龟一样永远往前爬，咬定青山不放松。
2004年，微软在中国组建MSN的研发中心和市场中心，要打垮QQ。
那一年，从微软美国回到中国工作的郑志昊，去大学招聘，在每个现场都被围死，“乌压压都是人，简历堆成山，他们看见微软的人就好像看见了神，把我吓坏了。”
一年多以后，跳槽到腾讯的郑志昊再去校园招学生，几乎没有一个top10的学生愿意来腾讯。这时，他意识到，腾讯是用二流乃至三流的人，跟微软打仗。
不过腾讯没费什么力气，打赢了。
一流名校聪明人多，二流三流学校笨人多。
华为的工程师最多不来自北上深，而是武汉的华中科大。华为的17名高管里，华中科大占4席，是第一，南京的东南大学，就业人数最多的在华为。
搞研发、设计产品、码字，不管哪一行，板凳要坐十年冷，笨人才会坐冷板凳。
二
逆向选择可以反过来理解，聪明人都知道回避风险，但也失去了机会。
清北两强，虹吸了90%的高考状元，然后大量学生出国，很多不回来，在美国人和印度人的手下做个码农。
这些人明明看到中国出来了华为、宁德、比亚迪、BAT、TMD，但还是不回来，放不下现成的小资日子。
网上流传过一个段子，2005年的清北毕业生纷纷去宝洁和联合利华，然后外企就见顶，2008年打破头去银行和电信，然后国资委限薪，2019年去深圳当中学老师，然后是老师大减薪。
曾经做过清华副校长的施一公说，当时，六七成的状元都去搞金融，基础研发没人搞。
搞金融来钱快，还稳当，基础研发清苦，失败风险又大。
梅花创投的吴世春曾经在朋友圈说，清北学生是顶级人才储备，有很多机会的时候，就会做无风险最佳选择，可既然没风险了，这事就算到头了。
在科技爆发的时代里，回避风险天然会被淘汰，机遇剩给了笨人。
某某工业大学这几年名声大震，但高考录取线差清北50分，根本捞不到状元，但出来很多大国工匠，搞出来很多大国重器。
偏居在西安，学校里有一个巨型建筑，主题是“为国铸剑，隐姓埋名”。这八个字就解决了关键问题，不跟随世俗之风。
十几年前，IBM中国区的老大周伟琨说，IBM从硬件转型服务就是豪赌，不赌是不行的。
后来，曾毓群在办公室里挂了一幅字，赌性坚强，据说又用另一幅字取而代之，赌性更坚强。
如果一线选择落袋为安，那机会就剩给了二线。
2008年，京东方跌落谷底，合肥把本来建地铁的钱砸给它，据说投进去80%的财政收入，如果输了，不知道会被骂成什么样。
2015年，合肥跟台湾力晶合资成立晶合，今天是大陆第三大晶元代工企业，前面两大都在上海。
2016年，合肥出资75%成立合肥长鑫，砸进去几百个亿，据说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2020年，蔚来住进了ICU，合肥砸了70亿把蔚来救出来，两年没到，股价翻了几倍，后来李斌作保，又拉来比亚迪。
今天合肥有“风投之城”的头衔，但如果北上深愿意抢着干，那些活儿轮不到合肥。
三
逆向选择还有一层意思，创新总是出自边缘，这是创新的逆向选择。
硅谷2/3的独角兽是第一代或者第二代移民创立的，其中，谷歌、苹果、特斯拉是三大旗帜，硅谷有60%是外来人。
今天硅谷有几家高估值的独角兽，创始人来自西方边缘国家。以太坊来自加拿大/俄罗斯，DataBrick来自瑞典，Stripe来自爱尔兰，Canva来自澳大利亚，Perplexity来自印度，OpenAI的苏茨克维来自加拿大/以色列/前苏联，Anthropic的阿莫迪出生那一年，他的父母刚从意大利搬到美国。
今天大模型的基础，源自2017年谷歌的八个科学家共同写的论文，“Attention is all you need”，提出Transformer架构，而这八个人来自八个不同的国家。然后，黄仁勋、Hassabis、苏茨克维这些对 AI 举足轻重的人都来自美国之外。
在一种文化内部，一般是同质的物理反应，但不同文化的冲突才会产生化学反应，化学反应才有新东西。
所以落脚点不在于移民，而在于多样性，在于不同，移民只是带来不同的方式之一。
美国已经工业化了一百多年，它需要移民来提供不同。
中国天然是一个容纳不同的地方。青藏高原跟江南水乡并存，吐鲁番盆地跟东北黑土地并存，有56个民族。
40年来高速的工业化和城市化，让最先进的北上深，和边缘地区刚过温饱的人口并存，农业和工业，还有数字化犬齿交错。
一个哈尔滨男生去上海读书，他受到的文化冲击可能不亚于出国。冰天雪地里，见人七分亲，很难理解弄堂里养出来的精打细算。
在PC互联网的美国，门户是雅虎一家独大，但中国曾经有四大门户，新浪走高端，网易走世俗，腾讯是下沉，搜狐谁都不像，但也能活下来。
在美国，亚马逊一家独大很多年，到中国还是几分天下，京东是快，淘宝是全，天猫是升级，拼多多是下沉，抖音是情绪带动。
横断山脉是地球上物种多样性最丰富的地方之一，因为海拔变化极大，中国就是这么一种存在。
顶尖科技企业的密集度，上海不如北京，北京不如深圳。
在上海有上海话，外地人听不懂。在北京说北京话，所有人都听得懂。而在深圳没有深圳话，所有人只能说普通话。
中国内部包容不同文化的熔炉型城市，可能已经不是北上深，也不在沿海。
房价是衡量一个城市包容性的核心指标，当一个城市房价冲上5万元，对新移民是不可承受之重。
那些打拼多年，有能力负担这个房价的人，被这个城市和它的生活方式同化了，新人只能望而却步。
北上深的平均房价在2020年冲上了5.5到6.5万，广州还只有3.5万，跟厦门和杭州差不多，成都还不到2万。
然后微信诞生在广州，王者荣耀诞生在成都。
早在90年代，华为总部搬到远离深圳市区的龙岗坂田，2018年又搬到东莞松山湖，投资总额400亿的新研发中心也没放在张江，而是与苏州交界的上海青浦。
2012年，马化腾说，考虑在二线城市增加研发中心。当时深圳的房价还不过2万，两年后有了成都天美工作室，再过两年有了王者荣耀。
选择在城乡结合部建设研发中心，低房价可以吸纳更多新人，背后还是要解决多样性，城乡结合部，天然有城和乡的不同。
相对于城市，结合部是边缘，边缘会涌现创新。
来了不想走的成都，一个吃火锅，摆龙门阵的安逸地方，涌现出了最新的游戏玩法。
以“快乐中国”自称的湖南，诞生了社区团购，兴盛优选这个土生土长的企业，引发了整个互联网的模仿。
张小龙从大学毕业就没离开过的广州，在一线城市里最有烟火气，过日子是这里的主流，不是北上深那种拼搏干大事的气氛。
美国近年人口净流入最多的城市是西雅图，房价中位数只有纽约40%，是波音、微软、亚马逊的总部，有谷歌、英特尔、IBM的研发中心。
就在富可敌国的加州旁边，却没有被虹吸资源，距离“地球中心”硅谷一千公里之外，却能崛起成为另一个科技业的心脏。
造物主不喜欢垄断，喜欢平衡。
四
人以为创新来自边缘，但这也是一个陷阱。
创新并不会来自绝对的边缘，而是来自中心的边缘。
微信和王者荣耀都没有出现在腾讯的外部，它们只是出现在腾讯内部的边缘。
2025年初震撼硅谷的deepseek和宇树机器人，都在杭州。杭州不是北上广深，但也是一线城市。它有茂盛的私营经济，旁边是上海，还有阿里留下来的人才积累。
民国密集出大人物的几个县。红安、金寨、大悟、新县、六安，在第二大城市武汉的周围。浏阳在经济重镇长沙的周边，江西还有几个县，几乎都是东望上海江浙，属于华东经济圈。
能发动革命的新生力量，既要领悟新文明的方向，又要有血性，既要了解繁华世界，又要淳朴勇敢，既要接收外界思想，又需要相对贫穷，才不怕冲。
现代文明的几个标志事件发生在英国，比如牛顿的物理学、亚当斯密的经济学和瓦特的蒸汽机。
但牛顿的物理学体系，来自伽利略和哥白尼的研究。亚当斯密理论，源于威尼斯的重商主义和法国的重农主义。瓦特的蒸汽机是改进了纽可门的蒸汽机，而钮可门是学习了法国物理学家潘帕的蒸汽机原型。
理性作为整个科学体系的基础，是从地中海沿岸的文艺复兴开始的。
所以英国现代文明的源头，其实都在欧亚大陆。
文明需要知识的发现和经验的积累，而在现代科技的理论体系建立起来之前，知识和经验都是从人无意识的生活中来的，只有巨大的人口基数才有足够的概率。
一旦初期的线索有了，交流就能帮助这些线索之间快速化反、迭代，智人之间的互相学习最终形成文明。
所以地球文明的起源是欧亚大陆交汇的地方，具体在两河流域的侧翼丘陵，然后向西扩散到尼罗河流域，安纳托利亚半岛，巴尔干半岛，向东扩展到伊朗高原，印度平原和中国大陆。
最后，现代文明的几个标志出现在英国，它并不在欧亚大陆上，而是一个靠近的岛屿。
时代变革时的新势力，往往从主文明的边缘发起，这在历史上有过很多次。
周相对于商是个边缘部落，秦相对于周是个西陲边缘部落，罗马相对于希腊-波斯-埃及文明中心是个边缘部落，不列颠群岛相对于罗马帝国是个边缘区域。
这也很像互联网创新，谷歌不是在雅虎的基础上长出来的，Facebook不是在搜索上长出来的，抖音不是起源于微博或者百度。
边缘地带相对安全，没有中枢势力天天盯着你，这样才有比较多的试错空间，宽松自由。
英格兰一直是罗马帝国边陲，西罗马衰亡后，大陆各种势力争霸，忽视了这个岛，所以岛上各种势力发展，学习大陆的军事政治，征服者又不断带来大陆的知识和文化，在岛上演化。
微信和王者荣耀都出生在腾讯内部，腾讯相当于欧亚大陆，如果没有腾讯积累的海量并发技术，熟人关系链，还有游戏开发引擎，也很难有微信或者王者荣耀。
不管是微信所在的广州研发部，还是王者荣耀所在的天美工作室，都远离深圳总部这个权力中枢，也远离上海和北京这两个人才密度最大的一线城市，就像跟欧亚大陆隔出一条海峡的英国。
广州研发部和天美工作室同时具备两个条件，既可以从腾讯母体中吸收营养，又可以相对宽松的审视这些营养，而不是一口吞下。它会反刍，自己迭代。
不过，中心只有一个，但边缘何其多。
合肥只是中国众多的内陆省会城市之一，类似的还有西安、重庆、成都、长沙。
秦是周的边缘，楚也是周的边缘。英国是欧亚大陆的边缘，日本还有北非也是欧亚大陆的边缘。
广州研发部和天美工作室也只是众多腾讯部门之一，张小龙和姚晓光曾经只是上百个总经理之一。
创新出生在中心的边缘，但绝大部分的边缘都失败了。
五
《北平无战事》里的方步亭说：从来没有孤臣孽子能救国救家。
孤臣孽子，指的是孤立无助的远臣，和贱妾所生的庶子，引申为不容于当权主流，但心怀忠诚的人。
所以，《北平无战事》里，主人公带着一群孤臣孽子，想要力挽狂澜，最终还是被腐败的主流干掉。老大被贬，梁经纶远走美国，曾可达自杀。
但方步亭是这个故事里最深刻的人物，他哲学般地预言了这帮人必将失败，而他本人在当时那个系统里如何自处，是巧妙的。
方步亭不是那个系统的“自己人”，只是一个技术官僚，工具人。他必须为腐败主流服务，所以梁经纶和何其沧这些清流是看不起方步亭的。
梁经纶对何其沧说，你跟方步亭做朋友，不觉得丢身份吗。何其沧沉默以对。
这当然看错了方步亭。
因为孤臣孽子难救家国，所以方步亭不会去干清流干的事，不去跟整个系统斗争。
所以方步亭帮大家族捞钱，是他不得不干的事，他如果不干，自然会有人替换他继续干，只会干得更多。
但方步亭又良心未泯。他之所以坐在技术官僚的位置上，是要有用武之地。在职位允许下尽量干好事，那些可干可不干的坏事绝不干。
帮大家族捞钱，但自己不跟着喝汤。用自己的能量去救示威被捕的学生。在币制改革中，把自己所有的美金交出来，甚至连老婆的嫁妆也交出来，绝不私藏，跟老百姓一样。
曾可达那帮孤臣孽子，对曾国藩推崇备至，因为这个人力挽狂澜。不过，更像曾国藩那样做事的人，却是方步亭。
曾国藩是晚清栋梁，他不想根本改变王朝，而是在职权范围内做分内的事。曾国藩杀降兵，屠城，纵容弟弟收受贿赂，是为保住晚清，也为在这个腐朽体系里自保。
在体系里不得不干的坏事，总有人干的事，那就干，可干可不干的坏事，不干，这是曾国藩和方步亭的共同之处。做不倒翁，只有留在主流内，能做的好事才能最大化。
六
孤臣孽子也有另一面。
这个词最早是孟子说出来的：独孤臣孽子，其操心也危，其虑患也深，故达。
因为远离中心，所以处处被排挤，被打压，被诬陷，也就能居安思危，深谋远虑，斗志顽强，也能看到这个体系的危险。
同时又能洁身自好，坚持信念，所以能活下来的孤臣孽子，往往是很精彩的一种存在。
英国学者汤因比讲过，高级别的文明体，从来都是从非常困难，而不是非常优越的环境里出生的，挑战越大，刺激越强。
唯孤臣孽子深知变革的必要，也有顽强的生命力。
能在最后胜出的孤臣孽子，绝不是没有能力进入中枢，而是看透了中枢的弱点，看到将来的塌方，所以主动留在边缘，并且有能力不被中枢驯化，保存一份有生力量，等待时机。一旦时机成熟，他们就彪悍地进攻，接管中枢。
据说华为有红和蓝之分，蓝方扮演假想敌，随时进攻，红方抵御入侵。
蓝方的作战方法是“出人意料”的，这给红方带来了很大威胁，只有经常跟他们“打交道”才不会打败仗，强大的蓝方使红方在演习中进步。
蓝方存在于任何领域，任何流程，任何时间和空间中都有红蓝对决。
这是在鼓励孤臣孽子的存在。让孤臣孽子成为主流体系的一部分，其实是消灭了孤臣孽子这样一种存在。
反对力量也是主流，这是一种伟大的体制建设。
广州研发部竟是一个以城市命名的部门，除此之外，腾讯内部并不存在上海研发部、北京研发部、成都研发部。
张小龙在业内的口碑是“在野不在朝”，不喜欢去总部争资源、求抱抱那一套，加上他本来是从外部收购而来，长期处于嫡系之外，作风自成一体。
据说，这样一支队伍在“剿灭山头，组织部管一切”的阿里中是不可能存在的。
即使在腾讯内部，广研也曾经不被看好，江湖传说，张小龙刚到腾讯的头一两年，他接手的QQ邮箱并没有做起来，腾讯总办曾讨论换掉张小龙，但被非常赏识张小龙、现在已经退休的大佬保了下来。
孤臣孽子在体系内被排挤。
微信从一出生就受到嫡系部门的明争暗斗，甚至在顶着压力发布了某个版本之后，就做了彻底收手的打算。
孤臣孽子深知体系的弱点，把自己独立在盘根错节的体系之外。很多产品一上线就会导流推广，但张小龙不顺大流，他坚持，一定要在有自然增长之后才导流。
不消耗腾讯的存量，而是给母体带来增量。
马化腾说的灰度，是对孤臣孽子这种边缘力量的包容，马化腾的赛马中相马，为孤臣孽子提供了制度空间。
七
诸葛亮兵败，估摸时间太紧，跑不掉，就把城门打开，自己坐在城头弹琴。
司马懿带人追到城下，原以为会遭到抵抗，或者扑空，却看见这么一个架势，懵了。
司马懿下令，大军连滚带爬地后撤数里，诸葛亮趁这个空当跑了。
司马懿对魏帝的说法是，诸葛一生谨慎，我怕他设下陷阱，我也一生谨慎，不敢冒险，所以才后撤。
虽然上了当，但合逻辑。
但还有另一个说法。
司马懿一眼看出，诸葛亮耍的是空城计，但他不敢杀诸葛亮。
从曹操开始，看司马懿有“狼顾之相”，一直忌惮并压制。
只是当时，只有司马懿能挡住诸葛亮，所以交兵权给他。诸葛亮要是没了，鸟尽弓藏，司马懿就歇菜。
所以司马懿不会杀诸葛亮，这个诸葛亮也知道。
所以诸葛亮摆个阵势，给魏王看，给天下人看，给司马懿一个借口。
不管哪种解释，诸葛和司马，在千钧一发之际，该跑的不跑，反而坐下来，该追的不追，反而往后撤。
这两个都是危难之时还能反向思考，飞奔之时还能随时立定脚跟的人。
辅佐是个常用词，这两个字，辅和佐，都是帮忙，但方式不同。
辅是顺着来，我在你的方向上再加把力。佐是反着来，你往东走，我告诉你往东有什么不好，往西有什么好。
“辅才”的重要性不可替代，是执行力，压舱石。
大公司业务繁多，有些推进不力，老板又分身乏术，派身边的人直接空降，保证执行。
这种人一般跟着老板很久，互相信任，到了具体位置上，能很快让老板的意志得到执行。
据说贝索斯擅长这个，他身边有十几个老人，做财务，法律，投资等，时常空降。马斯克身边也有这种人，主要是工程技术专家。
这种身份在古代是钦差。
彭蕾曾经有句话刷过屏：无论马云的决定是什么，我的任务只有一个，帮助这个决定成为最正确的决定。
这是典型的辅才。
但彭蕾这句话，如果换一个人，应该是说不出来的。比如诸葛亮对于刘备，司马懿对于曹操。
比如王慧文对于王兴，陆奇对于李彦宏，张小龙对于马化腾。
这些人更像是“佐才”，陪练、磨砺你。
有个词叫“佐料”，凡是食物都有其确定的性，佐料就是中和食物这个性，达到整体的平衡。
比如寒凉的食物用热辣的佐料。比如中药配方讲“君臣佐使”，佐是平衡君药和臣药的偏性。
如果一眼看到底，决策正确，“辅”就很重要。而在兵荒马乱的局势中，容易走错路，随时变化，“佐”很重要。
有个词叫王佐之才，但没有叫王辅之才的。
姜子牙、诸葛亮、司马懿，挽狂澜于既倒，王佐之才。死谏的魏征，王佐之才。
当年腾讯放弃自己做电商，转而投资扶持京东，江湖有传说称，这个决定能做出来，刘炽平“佐”的功能不小。
但所谓的佐才，都有一个前提，一号位心里有“佐”的空间，他不是一意孤行，刚愎自用的人。
外面的佐才，只是他心性的一个外化道具。
有个词叫砥砺前行，砥砺是磨刀石，你每走一步，都像磨刀一样，得克服那个强大粗糙的摩擦力。
这个磨刀石就是佐。给你相反的力，一步都不让你踏空，让你走得更稳妥。
空城计里的诸葛亮和司马懿，两个人脚下踩的都是磨刀石，不是西瓜皮。他们砥砺而行，而不是御风而行。
3Q大战把腾讯打开放了，这是周鸿祎常说的那句话，应验到了马化腾身上：对手是你的磨刀石。
但如果腾讯内有很勇猛的佐才，或者马化腾在大战之前有足够的砥砺，就可能更早开放，不至于等到有把刀架在脖子上。
一流的脑袋，能同时思考两个相反的方向。是有内化的佐力，内化的磨刀石。
一件事是四两拨千斤，还是一力降百巧？在脑袋里同时兼容的思考，自以为非。
乔布斯说，不用在乎天才的自尊心。因为你的抨击被他当作养料，抨击就是佐力。
孔子说，闻过则喜。
算法制造的信息茧房，最大的伤害就是，让人进入一个没有摩擦力的世界，一直滑向深渊。
每个人都可以、都应该把“孤臣孽子”这种制度内化，凡事都要反过来想。
任正非说，人的一生从来都是红蓝对决的，我的一生中反对我自己的意愿，大过我自己想做的事，我对自己的批判，远远比我自己的决定还大。
水火既济，雌雄同体。
八
周星驰把西游记拿来反反复复地拍，他是真爱这个题材。
《西遊·降魔》里藏了一个梗，驱魔人段小姐对陈玄奘爱到死，为他死了也不后悔，她的真实身份是个菩萨。
周星驰沒明说，而是精心设计，暗暗掩埋。
半隐半现，说而不透的，可能是在心里藏得最深的东西。
陈玄奘手里一直拿着的那本儿歌三百首，被段小姐撕碎了，然后又拼好还給他。
等到段小姐为他死了，陈玄奘痛到极处，悟了，见到自己的本心，才猛地发现那本儿歌三百首早已变成一部经。
他念起经文，孙悟空看到此时的他，惊叫一声“如来”，炸毛了，瞬间后退三丈，再也近不了他的身。
把撕碎的儿歌三百首重新拼成一部经的，正是段小姐。其实，当段小姐把书还给陈玄奘的时候，说了一句话，“书撕碎了，我也不知道怎么拼，大概拼成这样。”放大这个时候的屏幕，正是一部经。只是陈玄奘沒看出來。
段小姐临死给他的戒指，陈玄奘放到孙悟空头上，变成了摘不下來的紧箍。
在西游记原著里，孙悟空的紧箍，正是观音给唐僧，要唐僧给孙悟空戴上的。这又是段小姐是菩萨的证据。
周星驰埋这个梗，能感觉到用心之深。
段小姐跟陈玄奘的胖师父，一直在唱双簧。
胖师父一直说，陈玄奘“还差一点点”。因为陈玄奘明明喜欢段小姐，却不承认，他一直憋着自己，不要去理这个女人。他一直在骗自己。
这不是真正的放下，而是咬断牙根和血吞，很辛苦，很违心。
段小姐追着他不放，一直到为他死，这时陈玄奘才藏不住了，情感如狂浪决堤，痛到要死。
原来男女之间也可以不顾生死，其中当然有真情意。
段小姐这一死，让陈玄奘大彻大悟，原来假装放下，不是真放下，真实面对自己，才是前提。
段小姐这一死，也让陈玄奘再没有现实的牵挂，把对段小姐的爱融入对众生的爱。
段小姐这一死，算是度化陈同学的临门一脚。
陈玄奘太文弱，但胖师父让他只拿着一本儿歌三百首去打妖怪，他虽然也真的去了，但内心还是弱，他对师父几次表示怀疑。
段小姐最后，真的把儿歌三百首拼成一部经，印证了胖师父说的，儿歌三百首有真正的威力。
段小姐给陈玄奘打通了任督二脉。
陈玄奘被他怀疑的儿歌拯救了，儿歌就是真经，世俗里藏着大道。不要有分别心。
陈玄奘被他逃避的女人拯救了，大爱里也有小爱，风尘女里也有菩萨。不要有分别心。
陈玄奘心里不再有大小之分、主次之别。一切平等。
雌雄同体，水火既济。
九
不过，最后还是要严谨证明一下，儿歌里到底有没有真经？这个道理到底是不是周星驰在意淫。
论语里有一句。子曰：“《诗》三百，一言以蔽之，思无邪。”
这句话我是这么理解的，不一定对。
《诗》是诗经，记录古人生活状态，比如很有名的一句：执子之手，与子偕老。讲男女之情，非常美好，非常自然的感觉。
孔子说，这些诗用一句话概括就是：思无邪。
诗经对应的是儿歌三百首，思无邪，对应的是“自净其意”。
阿难尊者说：诸恶莫作，众善奉行，自净其意。
所以我的理解是，孔子这段话的逻辑跟周星驰的梗是一个意思，是周星驰借胖师父的嘴说出來的：老百姓日常生活里的朴素的真善美，是最终成道的根。
我猜周星驰是仔细读过论语的。感觉这是个下功夫做学问的人。
其实孔子的思想跟佛家契合，再举个例子。
一弟子请教上师，请开示一句可以概括所有法要的教言。
这样的人一直都有，今天尤其多，一见师父就说：我实在太懒、太忙，可不可以传一个一生修行的窍诀？就是一句话，靠它就能很快成就。
上师说，当然有，你自己希望怎样，其他众生也希望那样，就这样修推己及人吧。
子贡问孔子：有没有一个教言可以终生奉行？孔子回答，这就是“恕”，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恕是孔子的心法内核，也是佛家的精髓，自他相换的慈悲心。
有人说过：想做真佛，须先从做真儒开始，连正心诚意、孝亲尊师都做不到，就是根基不固，怎能学佛。儒家的德行学问，是佛门的命脉骨髓。
儿歌就是真经。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程苓峰，作者：程苓峰，本文节选自《腾讯・悟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