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婚生下孩子,28岁深圳妈妈决定为生育保险而战
2022-01-20 16:09

未婚生下孩子,28岁深圳妈妈决定为生育保险而战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深圳微时光(ID:szdays),作者:黄小邪,头图来自:视觉中国


作为非婚妈妈,独自一人抚育孩子,如果把这个过程比作漫长的剧目。于梦、郑君经历的,是开场部分。齐小雨则已经走到中场,她的孩子13岁了,独抚家庭长大的孩子,如何理解并接纳自己的家庭关系模式,这是两代人都要面对的现实。



她们的生育权利


28岁的深圳妈妈于梦,决定把诉讼继续下去。


这个声音软糯的年轻女性,和多数新手妈妈一样,时常被身旁的小宝宝弄得手忙脚乱,这在我们的通话过程中也看得出来,“哎呀,她又醒了”,“拉粑粑了”……电话那头,于梦口气里带着歉意,以及些许的慌乱。


作为妈妈,于梦特别的一点是,她还处于未婚状态。


2021年11月,于梦收到了4700元生育医疗报销入账的短信。由于未婚身份,她拿到这份生育医疗报销,经历的过程甚是波折。


此前8个多月的时间里,于梦怀着身孕,辗转于深圳市、宝安区两级医保和卫健部门,希望能与婚内生育的女性一样,享受生育保险。却被工作人员告知,由于“非婚生育‘属于政策外’”,卫健委未将她的生育登记信息推送到医保系统,故而无法享受生育医疗报销。


于梦也向深圳市政府申请了行政复议,行政复议维持了既有结论。不过这份复议特别提到,“在人口政策面临调整的情况下,深圳市卫健委需要与时俱进,切实解决群众的正当需求。”


于梦法律专业出身,她清楚,现行法律未明文禁止未婚生育,也未禁止未婚生育者申领生育保险。2021年9月,于梦对深圳市卫健委提起诉讼,目前尚未开庭。


决定上诉之初,于梦对案子胜诉就未抱多大希望。上海非婚妈妈张萌,为了争取生育金,经历了长达四年的行政诉讼,屡屡败诉。


于梦想做个勇士,像张萌一样。迫于社会环境压力,既有观念对未婚生子的污名化与歧视,绝大多数非婚妈妈处于沉默的隐身状态。不被看见,怎么争取应得的权利?


耐人寻味的是,2021年11月,于梦收到了医保部门发放的生育医疗报销。被一次次拒绝后,这份报销又意外发放下来,这中间的行政决策经历过什么变化?于梦没有得到任何解释。


于梦没有撤诉的打算。她想要的不是一份报销款,是作为非婚妈妈的生育权利和身份认同。


在婚育问题上,这不是于梦第一次遭遇身份认同的困境。她与男友早有结婚的打算,不过对方父亲一直反对二人婚事,碍于老人的身体状况,她与男友即便生下孩子,也只能将结婚登记延后。


备注:生育保险属于社会保险范畴,包含在“五险一金”之内,以保障女性因生育而暂时丧失劳动力时的基本经济收入和医疗保健。


生育保险分为两部分,一部分为生育医疗保险,保障女性产检、生育的医疗费用,另一部分为生育津贴,即产假工资。


在深圳,女性员工休产假后,生育津贴先由用人单位垫付,逐月付清后,企业再通过线上系统,向社保部门领取这笔垫付费用。



另一位非婚妈妈郑君,在2021年12月,等到了深圳医保部门发放的生育医疗报销,为此她等待了8个月。


郑君曾在线下申请过生育医疗报销,但失败了。今年4月份,她在律师董晓莹的建议下,通过线上申请这笔报销,等待了一个又一个“业务正在审核”的10天,终于在8个月后拿到了这笔报销。


“我缴纳了五险一金,为什么不能享受生育保险?”这是于梦、郑君,她们背后的非婚妈妈群体,共同的疑问。


郑君没有领到生育津贴,她曾经向公司申请过,公司以“非政策内怀孕,不合法”为理由,拒绝给她发放生育津贴。 因为非婚生育,她也只能以事假的形式,休息了6个月。


作为餐饮行业的基层员工,郑君到手的工资不到3500元。现在孩子一岁多了,产后休息的半年失去收入,她现在每月要还5000多元的信用卡债。


于梦的情况相对好一些,享受到了产假,以及公司垫付的生育津贴,不过她也担心,一旦公司在线上无法成功申请垫付的7万多元,她就得把这笔钱,悉数返还给公司。


和男友一起抚育孩子,这份生育津贴能不能到手,不会给于梦造成经济压力。


但郑君情况不同,她与孩子的生父在婚恋网站上相识,确定恋爱关系一个多月后,郑君发现自己意外怀孕,对方坚持打掉这个孩子,两人意见相左最终分手。


孩子出生后,生父不愿承担抚育和经济责任,郑君一切得靠自己。孩子父亲不负担任何责任的情况,在非婚生育群体中并不少见。有些男性即便承诺过支付抚养费,事后也会反悔,有关抚养费纠纷的诉讼,在非婚生育群体的维权案中,也较为常见。


董晓莹从2015年开始接触非婚生育群体,并为非婚妈妈们提供公益的法律援助服务,她经手了大量涉及生育保险的维权案例。仅仅在广东,情况就层出不穷,“有些非婚妈妈,享受生育保险没有遇到任何障碍。有些个案,跟医保、卫健委沟通以后,或者投诉一下,就可以争取到,有的也争取不到,成功的个案大都集中在广州。甚至有些部门,线上、线下的操作都不太一致,线上要结婚证,线下可能就不需要”。


2015年,广东省卫计委发布通知,明确非婚生子女可以进行登记。但并未就生育保险做明确规定。行政部门在执行中,也时常处于模糊的状态,“政策没有捋顺”。


对非婚妈妈们来说,如果生育保险是一道门的话。这扇门在不同地区,不同部门,甚至同一部门的不同时期,开关状态都不一样。门可能打开过,后来又关上了,甚至线下的门关着,线上的门是打开的。


整个社会对于未婚生子缺少准确的定位。在法律没有明确赋予非婚生育的相关权利之前,行政部门在执行中同样缺乏准确定位。


2017年年底,原国家卫计委官网公布了一份对人大代表建议的答复函——就全国人大代表戴海荣修改《中华人民共和国人口与计划生育法》建议,原国家卫计委回复,目前我国相关法律并未否认单身女性的生育权,但对单身人士生育权通过法律进行许可,与我国传统价值、公序良俗不符,还需要进行深入研究论证。


当她成为非婚妈妈


2015年年底,董晓莹参与了一项有关非婚生育的社会调研。这是她初次接触该群体,棘手的是,一开始她根本找不到调研对象,“因为社会歧视,这个群体基本处于隐身的状态”。 2016年,她也仅能零零星星地寻找一些个案。


转机在2017年出现,上海非婚妈妈张萌的诉讼案,引起极大的社会关注。作为跟进诉讼的律师之一,董晓莹接到了大量电话,多是上海非婚妈妈打过来了的,“看到张萌的案子,她们也想试试(法律维权)”。


到目前为止,愿意参与非婚生育社群,或者进行法律咨询、诉讼维权的非婚生育女性群体,依然集中在北上广深等一线城市,在中小城市,她们面临的歧视和压力更严重。



除了少数主动选择非婚生育的异性恋女性,非婚妈妈中,更多的是像于梦、郑君这样,被动选择了非婚生育的女性。多数女性发现意外怀孕时,已经跟伴侣离异或分手。或者在生育问题上,与孩子生父发生分歧,最终选择独自生下孩子。


被动地选择非婚生育,很多女性在经济能力、家庭沟通,以及自我认同等诸多问题上,都因仓促而明显准备不足。


郑君在接近临产时,因外公病危回过一趟江西老家,当未婚怀孕的事实暴露在亲人面前时,她经历了难以想象的舆论压力和语言暴力。所有的亲戚都反对她生下孩子,同胞弟弟企图“骂醒”她,“男人反正就是玩一玩,你还帮他生孩子,是不是脑子有病,是不是欠的?”。


被动选择非婚生育的女性,除了要面对巨大的社会环境压力,接纳自己未婚生子的母亲身份,很多时候也需要漫长的适应期。


董晓莹2015年接触过一位非婚妈妈,她与男友分手后发现意外怀孕,最后选择生下孩子。但这位妈妈对非婚生育,怀着强烈的耻感,甚至一度经历了抑郁状态,她花了很长的时间,才接纳自己的身份。


“对隐私保护极为敏感,缺乏安全感,缺乏被社会接纳的感觉。”在董晓莹印象中,这算得上非婚生育女性的群体共性,她们能得到的公平与尊重,是远远不够的。


独立养育孩子,经济能力、抚育能力是她们面临的最现实的问题。董晓莹接触到的这些女性当中,“完全靠自己的确实是少数”。“一个人带孩子非常难,单身妈妈都需要一个经济支持,这个支持主要来自于她的原生家庭,如果她的家庭不支持,她就更难了。”



郑君在深圳生下孩子42天后,迫于生活压力,回到江西老家生活。 她形容现在的生活“像时钟一样转不停”,每天工作11个小时,外婆、母亲、姨妈轮流帮她照顾孩子。早上8点半,郑君把孩子送到外婆家里,因为父母上午要工作,中午母亲把孩子接到身边照顾,晚上10点郑君下班后,再拐到父母家里,把宝宝从被窝拖出来,骑车带回自己住处,回到家已经11点。


最近天气降到了5度左右,晚上风大,骑车时特别冷,郑君把宝宝裹得严严实实,像袋鼠妈妈一样,将孩子绑在胸前,随着孩子长大,她的腰不好,渐渐背不动孩子了。


跟踪非婚生育群体数年,令董晓莹遗憾的是,整个社会,无论是法律、政策、还是社会支持上,对非婚生育群体都是相对忽视的。单身抚养孩子,住房、读书、社会服务,都缺少相应的补贴和支持,“现在三胎的支持政策出了那么多,给单身妈妈的一个都没有”。


独抚家庭的孩子


如果说于梦、郑君的经历的,是成为非婚妈妈的开场部分,那齐小雨已经走过了大半场,她女儿已经13岁了。


除了未婚妈妈该经历的艰辛,老家熟人世界里的议论纷纷,孩子爷爷奶奶与她的抚养权之争,齐小雨都经历过,她也能利落地解决掉这些问题。


不过,一个单亲家庭长大的孩子,如何理解并接纳自己的家庭关系模式,齐小雨需要用持久的耐心和漫长的时间,与孩子共同面对。这也是董晓莹接触的非婚生育案例中,妈妈们的共同困扰。


女儿两岁之前,齐小雨用“爸爸在国外,机票太贵了”搪塞孩子。很快女儿不再满意这个答案。齐小雨又告诉女儿,爸爸妈妈分开了,各自有自己的生活,很多家庭都这样。女儿又会有新的困惑,为什么别的小孩父母分开了,爸爸经常去看宝宝,她就没见过爸爸。


齐小雨怀孕时大学毕业还不到一年。她并非易孕体质,医生也提醒她,错过这个孩子可能终身无法再怀孕。 她与男友相恋5年,对方是个坚定的丁克族,两人最终因为孩子的问题分手。齐小雨与父母商量后,决定留下孩子。


生下孩子四个月,齐小雨离开老家到另一个城市打拼,孩子跟着外公外婆在老家生活。在熟人世界里,懵懂的幼童也得承受环境压力,邻居们无法从大人这里探听到八卦,转而向孩子追问,“你爸爸看过你没有”,“你妈妈有找新男友没有”……


女儿不到3岁时,齐小雨发现她撒了个谎。当时临近春节,不少邻居从大城市回到老家,给留守在家的孩子带回来零食和玩具。听着别的孩子“我爸爸怎么怎么”的炫耀,女儿很自然地来了句,“我爸爸昨天夜里也回来了,现在还在屋里睡懒觉呢”。也是这个谎言,促使齐小雨尽可能快地在异乡立足,带着女儿逃离了熟人环境。


女儿在四岁半时见到了爸爸。此前,父亲在她出生、满月时曾来看过。


在这次碰面之前,孩子父亲已经约见过齐小雨,当时他刚留学回来,希望与齐小雨复合,并聊起二人未来生活的规划。遗憾的是,这个规划里没有孩子,按照父亲的意思,孩子一直跟着外公外婆生活就好。这样的规划齐小雨无法接受。


头一次见到爸爸,女儿乖得令齐小雨心疼。孩子说话嗲声嗲气,声音像动画片里小灰灰,这与平时完全不同。跟爸爸坐在一桌吃饭,女儿吃的又快又干净,不像平素“边吃边玩”;吃饭中途,爸爸出门抽了支烟,孩子以为爸爸走了,赶紧跟了过去;爸爸吃的烧烤太辣了,她给爸爸倒了杯水送过去……这些,都不该是一个四岁孩子的表现。


“一个四岁半的孩子,不应该这么懂事,还去讨好他”,提到讨好,齐小雨心里有些气恼,更多的还是心疼。


类似的见面机会很少,孩子13岁了,父亲来看她的次数两只手数的过来。随着年龄增长,女儿不再表达对父爱的向往。


“那边对我来说就是陌生人,我知道他付出了物质,但我感受不到任何感情”。一年前,孩子的爷爷奶奶希望得到抚养权,齐小雨为此跟女儿进行了一次长谈,孩子直截了当地表明了态度。


即便父亲缺位,齐小雨对自己的教育是有信心的,“如果我们不说,没有人知道她生活在单亲家庭。” 


在家里,女儿愿意与齐小雨分享秘密,在学校里,孩子能交到很多亲密无间的朋友,也能坦然接受自己的家庭环境,读小学一年级时,女儿还曾安慰父母离异的同学,“你爸妈分开了,他们都还还会像从前一样爱你,很多家庭都这样,这没有什么”。


董晓莹接触的非婚妈妈群体中,不少女性对自己的身份有足够的自信和接纳,她们更愿意被称为”独立抚养者“——妈妈和家人的爱,一样可以让孩子在被爱的环境中,成长为快乐自信、人格健全的人。


齐小雨还是希望,女儿能在未来某个时间点,理解自己的父亲,和这段特殊的父女关系。


她跟女儿解释,爸爸是比较极端的丁克主义,他不是不喜欢你,他是所有孩子都不喜欢。”等你长大了,对很多事情的看法会慢慢变化,原来不能理解的事情,你将来大了,会慢慢理解的。你将来不想结婚,不想生小孩,妈妈也尊重你“。


除董晓莹外,文中人物均采用化名。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深圳微时光(ID:szdays),作者:黄小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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