骑着外卖车的富士康工人,决定把家安在深圳
2022-02-21 09:44

骑着外卖车的富士康工人,决定把家安在深圳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刺猬公社(ID:ciweigongshe),作者:陈梅希,编辑:园长,头图来自:视觉中国


过完年的深圳北站,返工的外乡人被一趟趟列车从家乡载回。


很少有人不带行李。年轻人大多拖着拉杆箱,滚轮偶尔滚过不平整处,发出卡拉卡拉的响动。一些年长的旅客会选择蛇皮袋,红色格纹经典款,开口处被拧过好几圈后从身前拽着,包裹搭在后背。


打工人很像候鸟,深圳就是他们的南方。只是一起排队做完核酸顺利出站后,这些候鸟会飞到不同地方。


互联网从业者大多要飞到南山区,那里聚集着众多互联网高新企业,租一个十平米的合租房大概要3000块钱,咖啡品牌正在扎堆入驻。——那是大众视野中最熟悉的深圳,高楼大厦,便捷快速,加最狠的班,赚最高的薪资。工人大多会留在高铁站所在的龙华区,这里聚集着众多大型工厂,在工厂边的城中村里,租一个单间的预算是500块钱。


人们时常关注工人在流水线的8到10个小时。在这个时间和空间里,工人是一种符号,通过流水线上的工作,组装起经济发展的齿轮。辛勤被赞扬,枯燥被批判。


剩下的十几个小时,工人离开工厂,回到生活空间,开始自己的B面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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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先有了工人,才有工人村


下午6点多是富士康工人的第一个下班高峰。成群结队的男男女女们,从富士康龙华园区西门走出来,沿着清泉路直行几百米,在斑马线处分道扬镳,像一条小溪分成两个支流。——斑马线两端,分别是瓦窑排村和伍屋村的出入口,这两个距离富士康龙华园区最近的城中村,承载着大量富士康工人的生活需求。


流动水果摊的老板当然不会放过人流高峰。五点半刚过,卖芒果和车厘子的三轮就占据斑马线一头的有利地形,等待工人们的到来。


两辆三轮车用小喇叭轮番播放广告,台词却像是一个模板里套出来的。“可甜可甜的芒果,10块钱5个啦。”“可甜可甜的车厘子,19块8一斤啦。”不知道是谁抄袭了谁,还是根本就是一家生意。


临近6点,水果摊前聚的人越来越多,大部分都在芒果摊前。十米开外的水果店也卖芒果,个头更大,品相也更好,称重计价,1个就要8块多,确实不如10块5个的小芒果划算。车厘子摊前,少数几个客人自己取来塑料盒,从摊开的纸箱子里精挑细选。


很多下班回来的工人,脖子上还挂着富士康的工卡。大部分工卡系着蓝色带子,卡面也是蓝白色调,和腾讯工卡长得很像。只有少数年轻女孩会把工卡带换成印着卡通图案的黄色或粉色,在千篇一律的工作里,这是她们少有能发挥创意的地方。


没有人觉得带着工卡有什么奇怪的。住在附近几个城中村的,要么是富士康的工人,要么是富士康的工人家属,大多都是同事。工卡既不是一种身份的象征,也不是一种认同的由来,在刷卡的瞬间,它负责切换富士康工人们的白天与黑夜、工作与生活、A面与B面。


富士康园区里提供宿舍,但还是有很多工友宁愿每个月多花几百块钱,在附近城中村里租一个小单间。离开园区的大门,意味着拥有一个新的生活空间,哪怕这个新空间距离工厂只有几百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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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大部分城中村一样,瓦窑排村的楼房密密麻麻编织在一起。除开临街的两排,其他楼房之间的间距都不足一米,如果走道中间停了辆电动车,还得错身才能挤进去。这样的建筑群,在中国有一个专有称呼,握手楼——因为楼间距太小,打开窗户,你甚至能和隔壁楼的住户握手。


从一个闯入者的视角来看,成片握手楼最强烈的特征在于阳光的稀缺,整个瓦窑排村都是阴凉的,尽管深圳在这个下午晴空万里。密密麻麻的建筑里,阳光的计量单位是条。如果在两排楼房间站定,向出口处望去,会远远地看到一条阳光从尽头传递进来。


以条为计量单位的阳光,图源作者


小时候用麻将模仿电视里的多米诺骨牌,如果麻将挨得太近,推第一块时就会卡住。站在瓦窑排村正中央,四周的楼房就像是排得太密的多米诺骨牌,无论从哪里开始推,它都一定会停在第二块。


瓦窑排村里有很多沿街的铺面,村外常见的连锁快餐店,村里一家都见不到。多的是夫妻俩开的小店,做粉面、盒饭、糖水、烧鸭或者现炒生意,价格比连锁快餐店低三成左右。


理发铺子一般靠着边角,价格统一都是10元;水果店是村里规模最大的商铺,这个季节,门口大多摆着两个白色泡沫箱,一个装10块3斤的沙糖桔,另一个装切成段的紫皮甘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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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将到来的下班人群让工人村从沉寂中苏醒,最早醒来的是饭店的油烟味。靠近西门的盒饭店占据着有利地形,早早把菜品备好,门口挂的红色广告牌褪色大半,但关键信息还清晰可见:“8元一荤,10元一荤一素,米饭任打,赠送例汤。”


紧接着醒来的是握手楼里的炒菜声。肉和蔬菜倒进油锅,兹拉的声响从四面八方传来,随后是各种调料杂糅在一起的香味。握手楼隔音不好,在街上走着,哪家哪户开始炒菜了,都能听得一清二楚。


照得到阳光的房顶冬天还在开花,图源作者


湘赣小炒店里,没开学的“小老板”正在帮忙给客人上菜打饭。八九岁的小男孩,坐在离厨房最近的桌子边,桌上的手机停留在抖音界面。“小老板”熟练地把白米饭打包到一次性餐盒里,等到装袋环节,才抽出空来滑动一下手机屏幕,中断循环播放的短视频音乐。


如果厨房窗口有动静,“小老板”就会停下手里打包的动作,先转身接过餐盘上菜。六点过后,回村的工人们让小炒店热闹起来,“小老板”一个人在前头,又要给人找座,又要打饭上菜,又要打包外卖,显得有些忙不过来。


等一轮事情做完,“小老板”在店里扫视一圈,接着向我走来。


“你要打米饭吗?”一开口,“小老板”带着广东口音,不知道是从小生活在这里的缘故,还是这家湘赣小炒本就由广东老板经营。


桌上摆着一盘青菜炒饭,可能是加了酱油,他在远处没认出来,误以为是自己忘记给我打饭。走到跟前,我指着炒饭跟他讲已经上过主食,“小老板”不好意思地笑笑,又回到厨房窗口的“工位”。先前进的客人已经落定,新点的菜也还没炒出来,他拎起打包好的饭菜,一阵风似的跑出店去。


来小炒店吃饭的大多是一个人。沉默地进店,沉默地落座,沉默地扫码点餐,然后打开短视频软件,动感的背景音乐打破沉默。起初人少,每个人进来各找一张四人桌落座。后来空桌子不够了,只能拼桌,后进的人和先进的人对角坐着,各自刷各自的手机。


难得有三个人结伴进店,走在最前头的一手拎着红荔牌红米酒,一手拎着一袋卤味。等待上菜的间隙,纸杯里的酒已经满好,三个人用方言热切地聊着些什么,大概是老乡工友间的聚餐。


“小老板”给我上菜时,一个大伯进门坐在我对角,他是小炒店里少有不刷短视频的客人。直到他把手机推到我面前,问我为什么不能付钱,我才知道这十几分钟他一直在和下单小程序做斗争。


大伯搜索土豆,从搜索结果里选完一道土豆片炒肉后,页面上却没有出现下一步操作的按钮。我接过手机一阵滑动,才发现要回到首页才能下单。十几秒后,收银台传来机械的女声:“支付宝到账12元。”


先有了工人,然后才有工人村。富士康、比亚迪等大型工厂的出现,让周边大量城中村成为热门房源;涌进城中村的人则带来衣食住行方方面面的商机,以村为单位,形成自成一体的商业生态。


如果一个外来客的探寻止步于此,或许会被工人村里浓郁的生活气息打动,为低廉的物价、炒菜的锅气、逼仄空间下接近乡土时代的邻里关系而感到雀跃。但只要稍作探究就能发现,没有人愿意做工人村的留鸟,贫穷和告别贫穷仍是这里永恒的母题。


在深圳,这一母题有了具体的故事情节:搞钱。


二、多做一份工


王文和潘飞是广西老乡,也是富士康观澜厂区的同事。两人在深圳相识,到今年为止,王文已经在富士康呆了11年,潘飞年轻一些,也呆了8年。


王文是某条流水线的线长,负责给五金元件冲洗,组里有十来个人,算是个小领导。2020年之前,王文的富士康生活几乎没有变过。“这么多年做的都是一样的事情,冲洗完了就给下一条流水线。哪有什么技术含量,你过来培训一天马上就能做。”


在老家广西,妻子带着三个孩子生活。小孩子每年都有变化,远在深圳的王文是通过花销感受到的。小孩子长得很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