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企业如何跟时代共处:以阿里巴巴为例
2022-05-23 17:24

一个企业如何跟时代共处:以阿里巴巴为例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李翔李翔(ID:gh_b19aab226944),作者:叫我以实玛利,头图来自:视觉中国


2019年9月,从马云手中接过阿里巴巴集团董事会主席的职务时,张勇肯定不会想到,自己面对的将会是怎样的挑战。


尽管在电商领域面对着拼多多和京东的竞争,在本地生活服务领域又和美团打得不可开交,但是2019年的阿里巴巴似乎正势不可挡。那年的9月初,阿里巴巴的市值超过4600亿美元,是中国市值最高的互联网公司。除了在电商领域难以撼动的平台地位之外,这家公司在云计算、本地生活、物流和国际化上都在积极行动。这也是从2015年成为阿里巴巴集团第三任CEO以来,张勇一直在推动的业务多引擎化。他的努力也被资本市场看到。在接下来的2020年,阿里的市值一度超过了8000亿美元。


然后,故事开始向另一个方向发展。在外界看来,从2020年年末开始,这家公司的状态,突然从高歌猛进切换到四面楚歌。以下是几个例子:它收到了来自监管部门创纪录的182亿人民币罚单;一名女性员工的公开投诉,给阿里巴巴引以为傲的企业文化带来了巨大冲击,尽管后来事情显著反转;它在资本市场上的表现也发生了变化,股价仅有最高时的三分之一左右。


这让阿里巴巴和张勇成为一个非常好的观察对象:曾经被认为是中国乃至世界上最优秀的公司之一的阿里巴巴,如何应对来自外部的挑战和来自内部的挑战。


今年以来,我跟张勇长时间交流过两次,希望能为《详谈》积累素材。虽然现在可能还无法公开我们的这些谈话,但它也给了我一个很好的机会,来观察他的状态和阿里的状态。下面这些文字,就来自于我的观察和感受。


一、静


第一次跟张勇聊完,很偶然跟一个非常好的朋友聊天,他对商业很熟悉,自己也是一位创始人。聊起阿里,我就说很巧刚跟张勇见过一面。他问我张勇的状态怎么样?我回答说:我觉得他的状态不错,而且还挺自信的。


他就很吃惊,问我:是吗?因为从外部观察,阿里的确面对着很多的挑战。


我就解释,按照我的理解,这种自信指的是:首先,外部的挑战是所有人都共同面对的,无论是疫情、今天的全球化问题,还是对平台公司与互联网公司监管逻辑的变化;其次,在种种大环境的变化带来的挑战面前,以阿里今天拥有的资源、人才和他们的组织能力,没有理由做得比其他人差,应该是大概率要更好才对。


是这种自信。只不过,这种自信未必需要用一种大家都看得到的方式表现出来。


一个典型的例子就是2022年春天的上海疫情。我在跟张勇聊天的时候,专门问过他这个问题。这一次上海疫情中阿里表现得非常安静。张勇自己是上海人,如果没有疫情,他每周都会上海和杭州两地跑。盒马和饿了么也都可以说是从上海起家的公司。相比之下,两家总部在北京的公司,有电商业务的京东,以及有本地生活服务业务的美团,都表现得要高调一些。


张勇的回答很让我意外。他说:我们会担心说了做不到,每个在上海抢菜的人最有发言权。


实际上,阿里巴巴集团旗下有四家公司,都在上海市的保供企业名单中,也都在上海人抢菜的名单里:大润发、盒马、天猫超市和饿了么。张勇自己在钉钉上也置顶了一个工作群,这个群每天讨论的内容,就是如何尽公司的所能,来为疫情期间上海的物资配送和市民的生活保障做一些贡献。


这可能跟过去很多人熟悉的那个阿里巴巴不太一样,张勇的风格更接近于做十说一。他说:“过程中还是看能给老百姓解决多少问题,而不是要显得自己多么独树一帜。”


这是我观察到的阿里巴巴的一个行事风格上的变化。张勇主导的阿里巴巴,像一个因为成熟而开始变得内敛和安静的青年,开始明白外部世界的复杂,开始体会到人生的无奈,但是同时又对自己要做的事情很笃定,知道自己该往哪个方向去。


只不过,在这个过程中,要学会接受世界本身的不确定性。


二、定


但在不确定之中,要有自己的“定”。


在阿里,张勇自己开了一个专门针对公司内年轻人的学习班,叫“逍遥子班”。2022年年初的逍遥子班上,有一个仪式,每个人要给2022年写一个主题字。


张勇自己写的那个字是:定。


阿里巴巴已经习惯了去做时代的弄潮儿。我有一个观察是,因为阿里身上的开放性、它在经济中扮演的先锋角色,以及它的各种话题属性,过去的阿里,非常习惯于去把整个社会当作自己的反馈机制。一个新闻出来,各种评论也跟着出来,好听的话、难听的话、还有各种怪话都会出来。把整个外部环境当作自己的反馈系统,它的好处是,让公司可以在各种反馈中校准自己,不至于在一个保密、封闭的系统中犯错而自知。但是它也不是没有坏处。坏处是,当反馈来得太过密集的时候,如果自己没有足够笃定,就有可能会被各种反馈冲击到缺乏自信,忘掉自我要什么。


现在,张勇希望阿里能有的就是这个“定”:要知道自己是谁,自己要做什么。


这种“定”体现在看待层出不穷的新的模式上。


在5月10号的阿里日上,有同事问他,怎么看其他互联网公司做电商。张勇回答,其实很容易会看到今天出来一个玩家,明天出来一个玩家。支付和物流都是社会化的,互联网公司只要有流量,都有机会做电商。最怕就是看到一个公司、一个模式火起来,就去学。最重要的,“还是要有自己的定力,选好自己的定位,解决短板,发挥我们的强项”,去为用户解决问题。


这种“定”也体现在业务战略上。


前几年有关于平台公司的“边界”问题的讨论。在平台公司的成长期,似乎它们对所有事情都充满好奇,认为自己可以参与其中。公司自己也会抛出很多让人兴奋的概念。阿里自己提出过“Double H”、“五新”,腾讯提出过“连接一起”。


现在在张勇看来,阿里的赛道其实非常清晰:消费、云计算以及全球化。


这三块战略方向分别具体落在阿里巴巴四个管理者的业务中:戴珊、张建锋、俞永福以及蒋凡。其中,戴珊是阿里巴巴的联合创始人之一,曾经担任过首席人才官,被公认为组织能力强,4月份的时候,因为淘宝和天猫注册公司的工商变更信息,张勇卸任总经理,还曾引发过小范围的讨论。花名“行癫”的张建锋曾经担任过集团的首席技术官,也曾经负责过淘宝和天猫的业务,从履历来看,既有技术能力又了解业务。负责本地生活的俞永福,曾经是一位知名的创业者,随着公司并购进入阿里之后,先后负责过多个重要业务。蒋凡则是几个人中最年轻的一位,自己创过业,后来一直负责阿里的消费业务,也是外界关注度非常高的一个高管。


“定”也表现在对待股价的态度上。


作为一个可见的外部衡量指标,股价总会牵动人心。它关系到外界对公司的看法、内部团队的士气,乃至其他人衡量这个管理团队的标准。2015年张勇接任CEO,阿里巴巴的股价在80多美金,2020年时,一度超过300美金。然后,从2020年年末到今天,股价又一路下跌到80多美金。


股价这么剧烈变化,张勇说,“一点不沮丧是假的”。如果仅用股价这个外部标尺来看,会感觉从2015年以来整个公司数万人的努力,一年之内市场先生突然翻脸,认为之前的活儿都白干了。但是80多块的阿里巴巴跟300多块的阿里巴巴相比,“从业务层面,从公司的价值层面来讲,不可能短期内发生这么剧烈的变化。”


有同事当面问他股价的问题,他也会回答,不要跟着别人说阿里好或者不好,而是要自己知道公司好不好。自己要先定下来,自己最知道自己是谁。


话又说回来,“顺的时候怎么讲都行,都有道理,逆风行船的时候,才能校验过去讲的话,是不是真的发自内心这么认为的。”


逆风站稳,才是定。


三、进


定下来之后,是进。


两次谈话,出现的高频词是“先进性”和“责任感”。无论如何,阿里毕竟还是阿里。它是中国最好的组织之一,“先进性”和“责任感”仍然是它想要追求和被认可的元素。


当然,“先进性”和“责任感”有很多种表述方式。吉姆·柯林斯会称之为“超越利润之上的追求”。马云会说“梦想总是要有的”。那些我们耳熟能详的词,创新、技术、社会责任,都在其中。


但是怎么衡量和表现?张勇给出的答案是:价值创造和能力建设。依靠价值创造和能力建设,带来“有先进性的责任感”以及“有责任感的先进性”。


阿里巴巴企业文化中有一句很著名的话:客户第一、员工第二、股东第三。但是客户第一谁都会讲,真正需要问的是:客户凭什么需要你的服务?再进一步讲,客户为什么还需要给你的产品和服务付费,甚至还能持续付费?


答案非常简单,只有当你能够给客户创造价值,这一切才会发生:客户会选择你的服务,客户会为你的服务付费,甚至客户还会持续付费,并且推荐给其他人。


对于客户如此,对于公司的其他利益相关者其实也如此。


优秀的人为什么愿意为你这个组织工作,而不是其他组织?因为除了应该得到的金钱激励之外,组织需要还能够为人创造其他价值,比如成就感、比如成长感。


社会为什么愿意接纳一个组织成为自己的有机的一部分,而不是排斥它?因为这个组织的存在本身在为社会创造价值。包括纳税、包括为社会创造就业、包括为社会解决问题,甚至能为社会提供进步所需要的动力。


张勇说,对于客户,对于社会,对于公司的所有利益相关群体,要真正去“尊重、关心和理解”,“为他们着急,希望解决他们的问题”。这是基本的认知和态度。“客户跟你非亲非故,为什么能跟你产生连接,是因为你为他提供了价值”。


但是,要怎么才能够为客户、为员工、为社会创造出价值呢?除了认知和态度的问题,核心的还有能力问题。这是价值创造之后紧跟的四个字能力建设要做的事。


所以,张勇就要求,阿里这个组织和在组织中的人,要问一下自己为了去进行价值创造,为了能够让客户和更大的社会认同这个组织,要具备怎样的能力。而且,这样的能力还不是静态的能力,它是一个需要有意识地去建设和培养的过程。


比如疫情期间张勇在内部高频强调的“履约能力”的建设。这是疫情期间的上海需要阿里巴巴旗下的零售业务具备的能力。这时候零售需要的能力不再是获客、营销、转化,它需要的是基于社区的履约能力和货品组织能力。比如盒马需要把自己的生鲜产品从小包装为主调整到大包装,配送时要从门店出发为主转变成从仓库出发为主。


再比如,从阿里巴巴的公司历史上看,阿里云能够长出来,首先是因为,需要满足电商购物峰值出现时,以亿为单位的用户购买行为的实时计算能力。


所以,“首先是能力建设,有了能力,才能够创造价值,然后你才够资格谈论客户第一。”


能力建设不是空谈。张勇会以能力建设来要求公司的各个业务板块。他说,他会从自己的角度把“特定业务需要建设的关键能力用文字写下来”,“我花了很多时间做这件事”。


变成文字的几项关键能力的建设,会成为集团用来考核不同业务板块的重要的指标,而不再仅仅是过去的数字考核,“每个关键能力建设,都可以用一组数字表达它的进展,但是它绝对不是一个单一数字。”


“价值创造,能力建设”这八个字,被张勇视为公司新的经营思想。


跟在这八个字的经营思想之后的,是另外八个字,跟组织文化相关:“敏捷组织,简单文化”。之前他也曾经在一封公开信中详细解释过这八个字。


因为公司越来越大,业务越来越复杂,所以组织要越来越敏捷,文化要越来越简单。


看似浅显,但是做到却很难。因为组织本身就包含着让行动不敏捷的流程和规则,而文化本身就自含有复杂的成分。这是摆脱不了的重力。但是一个好的组织,就是要同自身的重力去抗争:有共同目标驱动,人和人能够简单的相处,简单做人、简单做事;同时,简单也不意味着就可以粗暴,需要有足够的同理心,体会他人的不易,理解他人的目标。


张勇此前曾经把一个商业领导者需要的能力象限抽象为一个模型:商业设计和组织设计。以这个模型来看,这十六个字,前八个字“价值创造,能力建设”,可以理解为是商业设计的思想;后八个字“敏捷组织,简单文化”,则是组织设计的思想。


以组织去支撑能力的建设,以能力去支撑价值的创造,再用价值的创造来保证一个组织能在社会中具备先进性。


所以,“最终还是你的能力能做到多少”。只有当你的能力建设到越来越好,足以为用户、为社会创造越来越多的价值,用户和社会才有可能对你产生越来越多的认同感。


这就又回到了静和定。尽管宏观的环境在不断变化,但是回到自己,还是要知道自己是谁,知道自己要做什么,为了要抵达自己要去的目标,需要自己具备怎样的能力。


张勇说:“从这个角度来讲,在这个阶段的阿里,像我这样性格的人来扮演今天的角色,可能也是注定的。因为我的性格就是在任何情况下都不着急。这时候还是要冷静客观,不能带情绪谈事情、做事情。”


静和定之后,才能有进,“不断去追求先进性,同时把先进性转化为对社会的价值创造和对社会的责任感。”


王家卫在《一代宗师》中借着宫二的口说,所谓大时代,不过是自己的一个选择。这是今天摆在每个人面前的一道命题。每个人、每个组织都需要考虑,当下如何选择自己和时代共处的姿态。这个问题今天格外迫切。而且,毫不意外,它也会决定各自之后的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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