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1977到2020,四代高考生的沉浮
2022-06-08 08:46

从1977到2020,四代高考生的沉浮

1977年、1981年、1999年、2020年,四位考生正在甘肃、青海、河北、湖北走向各自年代的高考考场,成为了第一批高考、高考扩招、武汉疫情爆发后的首届毕业生。当正处于风华正茂的他们,站在那些时代节点,迎来属于自己时代开端的时候,高考也在他们身上留下了鲜明的烙印。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经济观察报 (ID:eeo-com-cn),作者:李静 田进,原文标题:《四代高考生自述:1977—2020年,那场曾经改变我们命运的考试》,头图来自:《青春派》


6月7日,2022年高考拉开序幕。除上海延期外,1193万朝气蓬勃的年轻人步入考场,直面人生中最重要的一次大考。


自1977年高考恢复招生以来,2亿余名考生,通过这一考试改变了自己的命运。根据教育部数据显示,1977年,高考人数为570万人,录取27万人,录取率仅为4.7%。


跨越45年后的今天,高考录取率不断提高。截至2021年高考录取率已翻了近20倍。2021年公布的第七次全国人口普查显示,中国拥有大学(指大专及以上)文化程度的人口已经超过2.1亿。


1977年、1981年、1999年、2020年,四位考生正在甘肃、青海、河北、湖北走向各自年代的高考考场,成为了第一批高考、高考扩招、武汉疫情爆发后的首届毕业生。


当正处于风华正茂的他们,站在那些时代节点,迎来属于自己时代开端的时候,高考也在他们身上留下了鲜明的烙印。


我们可能还不知道,当这届考生们到了成为社会中流砥柱的中年时期、到了要传承他们衣钵的暮年时分,会带着怎样的心情去回望他们的高考,留下什么样时代烙印?或许会发现高考对人生的轨迹不再如以往那么重要,也可能发现变得更为重要。


但我们相信,那些对知识的渴望、对更好生活的渴望、对成就一番事业的渴望、对美满人生的渴望,种种希冀,依然会贯穿这一场以及之后每一场高考,为英姿勃发的年轻人,带来第一笔人生的馈赠


以下内容根据采访对象口述整理:


1977年考生梁晓东:绝望生活中看到了一丝光明


1968年,高二学期刚一结束,我开始了甘肃上山下乡插队的生活,在村里一待就是4年多。那时上大学是推荐制,我不断的申请推荐,要上大学、申请去工作,但都未能成行。看着身边一起插队的人一个一个打起背包离开,我甚至感到过绝望。


插队时期,通过推荐上大学或者工作是改变我们人生轨迹的唯一方法。只要进了学校或有工作,就不用每天饿着肚子去地里干活,这是多幸福的事情。


1971年,因为一个偶然的机会,我有了工作,而且还是在一个地级市的行政单位担任行政干部。就这样,一直到1977年10月底恢复高考消息传来,那时我27岁,已为人父。


我很犹豫是否要参加,一是领导不同意,认为我已经工作并能胜任,比推荐上大学的学生写作水平还高,所以用不着上大学;二是工作也比较忙,每天需要奔波于各个乡镇写东西,根本没有时间去复习;三是没有课本和复习教材,更没有老师会在校外辅导我们这样已经参加工作的人。


但从心里,我已经厌倦了行政工作,恢复高考就像是在绝望生活中看到了一丝光明,我不想错过。最终,在各种努力下,我走进了1977年12月的高考考场。


高考那天,我记得很清楚在市一级的第一中学进行。当时参加高考的人很多,第一天考试时,上午考场的25个座位都坐满了,但是到下午开考时人就开始变少。第二天上午只来了不到10个人,考场还剩下1/3左右的人,考第四门功课时,就只剩五六个人,好像很多人都缺乏信心。


最终我考上了兰州大学医学部,在我们县,我是初中升高中的第一名,全市也能排到前三名。就算时至今日,二项式定理等数学公式我还能记得七七八八。说实话,我总觉得老三届学生(1966年—1968年三届高中、初中毕业生的统称)的底子都比较厚。回想那些上山下乡和在机关里的日子,可能作为一个老三届,我从心里还是喜欢学术的道路。


我的大学,班上有不到30名学生,1/3拖家带口的多是老三届学生,年龄大的超过35岁,小的只有16岁。老三届这批学生会把高考称作“改变人生的末班车”,觉得机会是上天赐给我们的,学习起来也异常刻苦。那时候我们属于不带工资的学员,每月有23元助学金、15.5元的生活费。生活费以粮票(饭票与菜票)形式发放,粮票包含31斤粮,其中60%为细粮(馒头),40%为粗粮(苞米面),每天的生活费平均不到5毛钱。


我还记得医学部的“标准食谱”, 每天早上起来,早餐就是二两馒头加一个免费的酱油汤。那时兰州大学医学部的标准食谱就是放置一个大桶,桶里面有几个勺子可以用来盛汤,汤是酱油加开水,免费供应。中午就是馒头加炒大白菜,晚上是大白菜炖粉条与馒头。家在城里面住、生活条件好一点的学生,可以回家打打牙祭。我们基层、地级市上去的学员就没有办法改善伙食了。


一直持续到1980年底伙食条件才开始慢慢改善,那年取消了粗粮。1982年快毕业时,学校旁又开了两个教职工食堂,如果个人经济比较宽裕可以到教职工食堂里面吃一顿饺子;学校大门口也有了1毛7分钱一碗的牛肉面,家庭经济条件允许,一个礼拜可以去吃一顿。


改革开放以后,我们生活有了更多的光明。80年代我们最喜欢的一首歌叫“明天会更好”,那时我们一遍又一遍地唱,那首歌给我们激励,让我们心潮澎湃、充满活力。


直到去年我才进入半退休状态,能做了一辈子医生,最感谢的,是我的妻子。在我为人父的时候支持我走进考场,而后带着两个孩子让我念完了大学,她为我作出了巨大的牺牲,给予了我无比的支持。


因为我的经历,所以对子女的学习会关注比较多,但现在回过头来看,理念上还是有一些问题。我们老是用过去吃过的苦、学习条件如何差去教育自己的孩子,这样其实会引起孩子们的反感,他们都觉得哪年哪代了,只会觉得我唠叨。确实,我们的经历有一点魔幻,讲起大饥荒的年代,孩子们都不信。不过幸好,子女也都考上了985高校,有了不错的工作。


1981年考生张梓琴 :重新开始重视和尊重知识的年代


我是81级的高考生,从青海省西宁考上了一所重点大学。在我的记忆里,那是个令人振奋的年代,是重新开始重视和尊重知识的年代。1979年改革开放,社会开始涌现出很多新鲜事务和新鲜的思想。那时高考恢复不久,我和我的同龄人,都能深刻地感受到一个新时代的来临。我们发自内心的憧憬和向往未来,坚信知识可以改变命运。回望当年,我们年轻、朝气蓬勃、带着理想主义。


我很幸运,生于1964年,家中还有兄长和姐姐5人,他们都生于四五十年代,只有我参加了高考。而且,还很幸运的遇到了一位改变我一生的老师。


就在高考前,我的父亲从一家国营企业退休,那时候子女可以接父母的班,能够进入国营工厂也是一件很光荣的事情,而高考招生的学校并不多。像北京就只有北大、北师范等4所大学在我们这里招生,真的是万里挑一的录取率。所以摆在全家面前的问题,就是我要么立刻去工厂接班;要么继续参加高考,错过接班的机会。在经过了几个弥漫着焦虑气息的夜晚和父母的期待中,我勉强决定听从了他们的劝说,先去工厂看看。


刚开始去的时候想自己也算是有理想的青年,在学校时老师也说过我的文笔很有天赋,就算在车间当工人,也能靠着这支笔走出去。但真进入车间,工作环境以及每天繁重的工作,让我无法再拖着疲惫的身体日沐书香。而且社会的规则,也与学校截然不同,在那个年龄,这种反差让我异常地想念学校。那时候我到家就哭,整整哭了一个星期。


就在这时,当时的历史老师发现我已经一个星期没有来过学校,并从同学口中听说我参加了工作,马上跑到我的家里极力劝说父母让我继续读书,还和他们打包票,说我就算发挥失常,也能考上大学。这么多年过去了,他的样子已经模糊,但他终于打动我父母的那句话,我依旧逐字记得:“连这样的学生都不上学了,会给班上其他同学带来极大地不安;如果连她都考不上,还有谁能考上。”


最终,我这个全校学习成绩第一名的学生,如愿回到了学校。


直到现在,我依然很感激我的这位老师,是他在当时那种境遇下给了我支持和力量,也因此改变了我的一生。人们经常说一生会有很多境遇,但一次足以改变人的一生,直到今天,我每次回想那个年代,这件事情仍然记忆犹新。


在上世纪80年代能够上高中,并参加高考的人少之又少。在我印象中,80年代,在我们那里高等学校录取率只在2%—3%,整体不超过5%,千军万马挤独木桥的形容,大概就是那时传开的。


当时的社会百废待兴,鲜少有学习资料,学校更不会有什么图书馆,复习资料就算有,囊中羞涩的我们也没有钱购买。差不多能获取学习资料的唯一机会,只有老师通过他们的途经找到的一些高考模拟题,还不是每一个学生都能享受到。每当提起这些,无数个埋案不眠的夜晚,无数个执笔破晓的清晨,都恍如昨日,我们是真的带着理想去坚持。虽清苦,但乐享。


直到现在,我依然认为高考是人生中最重要的一次考试,也是中国最公正的一项选拔人才的制度,尽管这些年会有媒体相继曝出一些地方存在暗箱操作和腐败。但至少,我们这一代人所相信的高考,是最接近公平的一次考试、最能让那些发奋有志于未来的年轻人,去实现人生价值的途径。


1999年考生王涛:高考最主要的功能是实现社会的分层


1980年,我出生在河北的一个农村,小学和初中阶段都是在村里度过的。村里人大都不重视教育,除了担心花钱外,另外一个重要的原因是周围少有人是通过上学改变命运的。只是孩子小,不能帮忙劳作,而放在家里的话又没人照看,送到学校成了唯一选择,至于学习的话自然是帮不上忙的。同时老师所受的教育也有限,因此农村的孩子基本上是成绩越来越差,初中之后大都辍学了,外出打工或者帮家里干农活。


我们家是少有的一个例外,父母都很重视教育。这可能与他们的经历有关,父母属于老三届,高中成绩都挺好,但是失去了高考的机会,希望有下一代来圆他们的大学梦。通过他们耳濡目染的影响,上大学也植根在了我的心里,尽管不了解上大学会给自己带来什么样的改变。


1996年中考,我顺利的考入了县里第一中学。作为县里最好的高中,招生人数也是县里最多的,我们那一届高一有8个班,每班大概65人,但是学校的学生主要来自县城周围,偏远的山区和农村能考来的很少,所以我还是比较幸运的。高中的氛围跟初中和小学明显不同了,因为上高中唯一的目的就是参加高考,考入大学,所以老师和同学都很重视学习。


为了考出好的成绩,学校的管理非常严格,基本上需要早晨5:30起床,晚上10点睡觉。上课分大小周,学习强度很大。为了增加学习的时间,学生们都斤斤计较地规划自己的时间,比如打饭通常要排几次队才能完成,比较浪费时间,后来我们采用合作打饭的方法节省时间,就是打饭的时候,有的人负责买菜,有的人负责米饭或者馒头,有的人买粥,这样排一次队全部搞定,能节省不少时间。


在高中摆脱了农村生活的狭小圈子,接触了许多不同背景的人,这些思想的交汇也使我重新的认识高考,逐步意识到高考是改变命运的唯一途径,也是唯一可由自己掌握的途径。


闲暇之余,周围的同学也开始谈论自己的理想,有的人想当老师,有的人单纯想挣大钱,我自己有时也想想将来要做什么工作。总体上,高考前夕的日子是沉闷的,因为大家都明白如果高考失败,一切的理想愿望都会化为灰烬,消失的无影无踪。仍然记得那年走出考场之后,大家获得了暂时的轻松,纷纷将书本撕掉,在宿舍的窗户上扔了下去,仿佛随风飘落的纸片可以带走多年来积攒的压抑心情。


1999年是全国高考扩招后的第一年,但是对于我们这种偏远山区的小县城高中来说没有太大影响,人们也不关注。后续,高考成绩很快出来了,我其实考得并不理想,虽然在全校排名前10,但是只比一本线546高出10分,如何报志愿成了问题。


我从农村走来,一直到高中,都在校园生活,使得我对科学本身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尤其崇拜牛顿,爱因斯坦等大科学家,这可能反映了当初人最本质,最单纯的想法,所以经过再三思虑,最终报考了河北大学物理学专业。


通知书是我到高中学校拿的,拿到通知书到那一刻悬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老师还夸了我几句。我也很感叹,终于高四的补习生活不用经历了。实际上作为唯一改变命运的途径,高中的学生别无选择。


大学使得我能够进入城市生活,接触到更广阔的世界。对于我来说高考真正决定了我的一生,如果没有高考,自然不会有后来的大学,研究生,国外博士后等学术生涯,也不会有今天北航的教职工作。


有人说高考是人才的选拔考试,在我看来高考最主要的功能是实现社会的分层,考入的不同学校,基本上决定了你将来的社会阶层。只要高考存在,高考作为决定人一生命运工具的性质是不会变的。每个高中生都应该正视高考的作用,不仅仅把它作为大学的敲门砖,更重要的是接受高考的社会意义,积极面对高考的筛选。


2020年武汉考生傅子轩:疫情让我们的成人礼泡汤了


从2020年1月初到4月底,十二年教育生涯中,我从来没放过那么长的“寒假”。我们那一届也算见证了历史,毕竟当时从未出现过高考延迟一个月开考。


作为土生土长的武汉人,高中我就在武汉一所省重点高中上学。1月初,在高三上学期离放假最后几天,疫情还没引起那么多人的关注。学校在一天下午突然通知提前几天放寒假,让同学各自回家。当时我们也没有特别重视,出门聚餐、上辅导班等活动都一切正常。


1月中旬,疫情变得严重,我们的心态也开始变得紧张,都在家里自我隔离没有出门,希望局面能立刻稳定下来,年后能直接回学校正常上课。当时谁也没想到疫情规模会发展到如此之大、发展速度如此之快。


1月23日,武汉封城消息传来。作为高三备考生,我们的生活也发生巨大改变。


首当其冲的是授课变成线上形式。疫情前,我只会偶尔会买一两节作文辅导等网络课程来查漏补缺。但2月初,高三开学后,我们只能通过QQ群聊来上课,老师会把PPT共享在屏幕上,同时根据个人习惯选择是否开摄像头。一些老师为了达到更好的课堂效果,会买专门的直播设备,清晰展示纸张上的解题步骤。提问方面,老师会单独抽出时间统一回答问题,同学陆续开麦提问。


因为高三下学期都是复习阶段,需要做大量的试卷,各科老师就建QQ群,把题目或者试卷拍下来上传到群里,学生就在电脑或手机屏幕上看题目,随便找些纸作答。一开始空白纸确实缺乏,到后来家长们想办法通过一些途径,团购打印机和A4纸张,基本实现人手一台。把题目打印下来后再做题更有效率,也能更专注。做完后再拍照给老师检查。


当然,学习效果不免大打折扣,对成绩也会有一定的影响。我想,不论是谁,在高考这个人生重要关卡前碰到这样一系列的事情,不可能完全不受影响。


最直观的是,学习、沟通没有线下课堂那样的高效率,个人学习状态也没有老师监督,有时候学习没有达到预想效果会变得焦虑不安。刚开始甚至会因为疫情消息出现一些不好的情绪。从早上7点到晚上9点半,我们也基本就只能待在房间里上课,一坐就是一整天,只能在吃饭时间在客厅里活动一下。就这样,我们渡过了漫长的三个月线上学习。其实到后来,我们也基本都适应了线上授课。


3月31日,高考推迟的消息正式发布,那时我们正在进行第二轮复习,每年五月则是第三轮复习冲刺提分时间。高考延迟一个月相当于延长了第三轮复习时间。我们这一届也算见证了历史,毕竟当时从未出现过高考延迟一个月开考。压力其实也挺大,推迟一个月意味着需要多煎熬一个月。尤其到6月20多号,大家就在讨论着如果没有延迟高考,现在可能早已在旅游景点度假了。


4月6日,武汉解封。除了出行需要戴口罩,一切都回归正常。4月底,我们也返回学校开始了线下教学。


不过,学校出于疫情防控安排,开始明令禁止外出就餐。用餐时间,学校食堂会把饭菜送到各个教室,我们也统一在教室吃饭。疫情之前,我们可选择在学校食堂或出校门吃饭,住的比较近的学生还能选择回家吃饭。


2020年8月,高考录取结果出来,我成功的考上了湖南一所985高校。回想自己的高三生活,依旧有很多遗憾。高中每年会在高三下学期举办成人礼仪式。那一天,男生穿上西服,女生穿上礼服,家长也会来到学校,在一起拍照嬉笑,共同庆祝我们的18岁。但2020年很遗憾,疫情让我们的成人礼泡汤了。


从某种意义上讲,高考是实现阶层跨越和人生理想的重要途径。985、211、普通一本、二本及以下,不同学历的人,其进入社会后面临的境遇可能不一样。但是,人生不止高考这一条路。不少高考落榜的人,后来发愤图强实现人生逆袭,成为成功人士、社会栋梁之才;还有许多高考成绩不太理想的大学生,通过不懈努力,从普通高校毕业后又到211、985学校深造,这样的例子不胜枚举。然而,对于绝大多数普通人而言,高考依旧是一个很公平的选拔性考试,考生用自己的优异分数让今后的人生道路更顺畅更宽阔。


我们还是很感谢高考,这是直接引导我们走向成功路的一场公平考试。


(应采访者要求,文中梁晓东、张梓琴、王涛系化名)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经济观察报 (ID:eeo-com-cn),作者:李静 田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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