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找素锦:旧书摊里457封家信,藏着香港与内地的20年
2022-07-06 22:30

寻找素锦:旧书摊里457封家信,藏着香港与内地的20年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故事FM (ID:story_fm),讲述者:刘涛、百合,制作人、文字整理:也卜,题图来自:讲述者


1956 年 10 月 4 日下午,天气正好,下了一点小雨,一艘轮船从澳门缓缓抵达香港。


船上走下一位三十出头的上海女子,她穿着深色的旧式衣裙,脸色十分凝重。


她带着一个小小的皮箱,左顾右盼。很快,和来接她的人一起,消失在繁华的香港街头。


她是一个毫不起眼的女人,她不存在在任何历史的记录里,你永远不会知道她是谁。


但她喜欢写信,在往后的 20 年里,她把自己平凡而珍贵的个人世界,作为母亲的焦虑,作为外乡人的痛苦,通通写进了书信里,寄给了远在上海的妹妹。


富有戏剧性的是,40 年后,她的书信不知如何流入上海的旧书市,又因缘际会落入一位收藏家手里。关于她的人生的记录,由此展开。


这是一个关于寻找的故事,也是一个用书写对抗遗忘的故事。


我们今天的主人公,就是这个叫“素锦”的女人。


1. 旧书摊里 457 封家信


一切都要从一位叫刘涛的山西收藏家说起。


2013 年,本职做戏曲工作的刘涛去上海参加一个培训班。他一直有一个爱好,喜欢收集普通人的书信、账本这类“故纸”。


当时上海非常著名的文庙旧书市还没有撤销,于是一个周末,刘涛说去看看。


刘涛:进了文庙大门以后,整个旧书市场像一个“口”字,围了一圈。我注意到,在“口”字的外头,台阶上有那么一家。我过去看了一眼,发现一套特别厚,整整 8 大本书信,全部按时间顺序装订好了。


我一看就知道这是我要收集的东西。


当时摊主说要 1500,最后我还价到 900。摊主是个先生,他给家里打了电话,沟通了一下,最后才同意卖给我。


拿回去以后,我开始仔细研究,这些信从哪里来,写给谁的。


■ 按年代精心装订的信册/ 图:刘涛 


这 8 大本信件按年份整理好,每一本都用牛皮纸或挂历纸包了一个封面。根据里面偶尔夹着的几个信封,刘涛判断,第一,这是一套往返于上海和香港的家信;第二,寄信人是一位女士,收信人是她生活在上海的妹妹,还有三个儿女。


这位女士的名字,就叫素锦。


刘涛:看的时候非常激动,因为她每一封信写得都很长,而且字迹娟秀,规规整整的。我一边翻,一边开始在电脑上录入,引起了很多同学的围观,说,“你又收下宝贝了!”


最精彩的地方在于,这叠书信的第一册的第一页,有半封信,没有开头没有结尾,恰恰就是这半封信,向我们展示了素锦的前半生,和一些重要的人物关系。


它就像是一部长篇小说的楔子,一出人生大戏的序幕一样。


■ 素锦半封救济信节选 


刘涛:这半封信看起来像是写给政府的救济信,素锦最后在信里写到,希望政府能帮助他们度过难关,让她可以凑钱去香港解决子女的生活问题。


2 年以后,她终于凑到钱去到了香港,并在那儿开始生活,给上海的妹妹和子女写信。


这套书信还有一个非常大的特点,就是素锦的妹妹素美,她非常有心把自己写给姐姐的信都留了底稿。她们姐妹俩的书信,包含了从 1956 年 10 月到 1976 年 12 月间,一共 457 封往来信件,总字数接近 60 万。


■ 素锦半封救济信原件/图:刘涛 


2. 商人和舞女


我相信你对素锦一定有好多的疑问,比如:她是怎么当上舞女的?她为什么去了香港 20 年没有回来,她为什么没有带孩子一起去?在香港的 20 年,她过得到底怎么样?


要回答这些问题,我们要请教一个人。作家百合。


她是刘涛老师的朋友,也是她整理了这庞杂的 60 万字书信,从里面牵出了一根线,跟着这根线,我们能从幽暗的历史迷雾里,看见素锦。


百合:2020 年的时候,我无意间接触到了素锦的这批信件,非常喜欢。我还有一个身份是编剧,如果让我用一句话总结素锦的故事,它是:一个“上岸”的上海舞女,做了商人的外室,生下了三个孩子被抛弃,最后又到香港寻夫的这么一个故事。


素锦出生于 1924 年。信中没有太多关于她出身的细节,但从她良好的文笔和见识中,大概可以知道,她至少是无忧无虑地长大,并且受到过相当良好的教育。


但十几岁时父亲去世,家道中落。她有一个妹妹,两个弟弟,最小的弟弟(幼龄)当时才刚出生几个月。母亲性格又软弱,所以当时全家人的生计都扛在她一个人的肩上。


■ 1973 年 1 月 27 日素锦书信节选


百合:这和当时上海的风气有关,有点“笑贫不笑娼”。素锦在信里说,她去一个黄包车家看到吃得很好,一打听这家女儿在做舞女,就“下海”了。


按照素锦个人的条件,其实找个普通人家结婚应该很轻松。但素锦坚持,要嫁的人一定要负担全家人的生活,她才愿意。她自己也明白这样的要求,想找良配简直比登天还难。就像她在信中说的,“即使肯的,也是条件苛刻,不是年纪老的像祖父,就是像爷。”


然后她在欢乐场上,认识了比她大 13 岁的商人章文俊。


■ 素锦寄往上海的信封(部分)/图:刘涛


百合:章文俊是有老婆的,但民国那时候承认这种婚姻关系,所以素锦成了他的外室,并且很快有了 3 个孩子。


1949 年解放以后,政治经济环境变化,章文俊在 1950 年带着老婆孩子去了香港。他走的时候居然没有和素锦说。本来答应寄生活费,后来也慢慢不寄了。


章去香港以后,素锦想过很多办法挣钱,比如给别人当育儿嫂,在弄堂里教书等等办法贴补家用。


但经过自己和孩子接二连三的生病,再加上她听说章文俊在香港又添了一房太太,她觉得这种脆弱的依附关系,眼看就要消失了。


素锦在香港有个亲戚,她喊“小娘娘”,也就是小姑姑。她告诉素锦,章文俊可能马上要去美国,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素锦很害怕,于是手忙脚乱地登上了去香港的船,想找这个人要个说法。


她走的时候太匆忙了, 最小的女儿还留在乡下,大女儿和二儿子托付给邻居照顾。素锦以为只要见到这个人,要到钱,就能马上回来。


没想到出了一系列意外,她在香港滞留 20 年,最后三个孩子是由妹妹养大的。


■ 1950 年代香港旺角弥敦道街景/ 来源 FB小组 香港往昔


1956 年 10 月 4 日,素锦抵达香港。这个日期,我想在她日后的人生里会不断被想起。她走上了完全不一样的命运。


当时还是在英国统治下的香港在素锦的眼里是五光十色,充满了新鲜的。但她没有忘记自己来的目的。第二天,素锦在小娘娘的陪伴下和章文俊见了面。在写给妹妹的信里,她非常仔细地记录下了整个过程。


■ 素锦 1956 年 10 月 5 日信件节选


百合:素锦就在香港一直等。一开始等了两三个月,章始终不回来,她有点担心的。结果不管是身边的亲戚还是上海的弟妹都劝她要有信心,不能一走了之。


这个女人显示出了非常强大的韧性。差不多半年一年以后,章文俊从美国回来了,也不能不理素锦,经常带她出去吃个饭看个戏。


到了 1958 年左右,才第一次给素锦钱,大约是一两百港币,素锦欣喜若狂,立刻寄给了妹妹。


她觉得自己看到了希望。


素锦和丈夫章文俊的关系是她在香港生活一切的基础。她需要靠他生活,需要他供养在上海的三个子女。


从素锦的信中可以看出,章文俊也有着相当大的生活压力。


和我们现在认为香港是金融中心的这个印象不太一样,上世纪 50 年代的香港其实是制造业的天堂。


1959 年,香港出口的货物就有高达 70% 是在本地制造的 [1] ,包括服装、纺织品、塑胶玩具等等,后来又出现的电晶体收音机更是让香港制造享誉全球。


在这样竞争激烈的情况下,章文俊这样的外来移民,很难分到一杯羹。所以他们把眼光放到了海外,想利用香港这个贸易网络,做更大的生意。


在素锦写信的这 20 年里,章文俊先后去往美国、越南、澳洲、多米尼加、南非等国家,做过矿石开发、玉石采购、卖过变压器等等。作为在海外做生意的华人,也饱受了风餐露宿和歧视的心酸。


章文俊离开香港的这段时间,某种程度上也是离开风暴的中心。别忘了,他当时的三个太太都在香港。


■ 六十年代香港是实业的天堂,图为两位妇女组装电器/ 来源 FB小组 香港往昔


百合:章文俊的大太太特别厉害,她紧紧握住经济命脉,和其他人不怎么来往。


章文俊在香港娶的第三位太太田竹君,虽然在信里着墨不多,但素锦对她的评价是,“她教育子女特别有一套,大儿子学医,小儿子也非常有规矩,给了钱以后绝对不乱花。”相比之下,大太太的四个孩子就知道踢球,学习一般。


反正各有各的打法,素锦无法与之相对抗,她只能凭借忍耐给自己挣到一席之地。


在写给妹妹的一封信里,素锦告诉妹妹,虽然儿子性格顽劣,像爸爸,但你在信里绝不能说他不好,章文俊是要看信的,你要一直夸这三个孩子,他爸爸才有可能把她们接到香港来。


3. 寻求独立


从 1956 年到 1966 年,素锦在香港的前 10 年过得相当不好。她和章文俊本来就聚少离多,再加上每次问章要钱都是一拖再拖,逐渐想放弃了。


1960 年 8 月 7 日,她写信说,“在此种局面,很明晰是他认为我是累赘,只是说不出口叫我走而已,明知我没有办法走哪里去。”


到了第二年的 1961 年,她开始寻求自立的方法。她先是从亲戚那里搬了出来,自己租房子住,然后又去找工作。


当时的素锦已经快 40 岁了,没有一技之长。一直深居简出的她,好像也不是非常适应香港社会的环境,屡次被骗。


她会和妹妹抱怨,“香港这个地方只认钱,不认人情,有钱不管你是什么来处,也会有人欢迎,没有钱呢?不问你如何清高,人也会讽嘲热刺的,还怕你借钱。”


1962 年 6 月,素锦在信中非常兴奋地说,自己找到工作了。是在香港的高等住宅区跑马地的一间马来餐厅——特美华做收银员。


接连好几个月,她都在信中详细地介绍了自己工作的环境、观察来吃饭的客人、感慨在香港做生意需花多少精力 。


另外还有一个重要的变化, 就是素锦起了另觅良人的想法。


■ 1975 年香港北角村巴士站/ 来源 FB小组 香港往事


刘涛:素锦曾经在信里非常直白地和妹妹说,遇到一个先生非常热心肠,在各方面给她帮助,交孩子的学费啊,资助她生活啊种种。人家是个小商人,了解了素锦的经历以后,非常同情她。


素锦当时有了和这个男人去另一个地方生活的想法,但因为各种原因,最后没有去成。


她在信里写了这样一句话:


“我即将 40 岁了,我也不再想嫁什么人,也不会对人有发生情爱。乃是我应当利用自己创造自己,看看其他的地方,多见见世面也好。”


素锦在香港的这 20 年,香港人口几乎翻了一倍 [2] 。仅仅 1962 年一年,就有 15 万人涌入。


人口激增带来了非常多的社会问题,工人罢工、停水停电、物价飞涨。


在离开香港的念头被断送之后,素锦因为担心世道太乱,辞掉了工作又回归了家庭,替人织些毛衣,以物换物地挨日子。


她被困在这段婚姻里,也困在了香港。


■ 1960年代的香港/来源 FB小组 香港往昔


百合:章文俊对这个女人的印象就是她特别爱钱。在上海的时候,素锦每次去找他也是问他要钱。但是后来呢,他发现素锦会出去打工,很能吃苦,这是里子。每次带她出去,她也很会打扮,从来不塌章文俊的台,这又是面子。所以后来慢慢印象变了,对素锦又开始好了起来,给她买东西,作为补偿。


1970 年 4 月 4 日,素锦给妹妹写信,里面写,“章文俊看到我如此,对我的看法两样而信任了我。他认为以前错了,现在努力改正。时常买东西给我表示补偿,无论是吃穿心意怎么样,反正都是好意,也增加了我的积蓄。”


然后再到后期,章的身体越来越差。得了糖尿病、牙齿也不好,这也不好,那也不好。正室妻子可能也不怎么照顾他,最后还是回到了素锦身边。到了 1976 年,他最后给素锦买了一套小房子,让她终于有了一个落脚之处。


其实这段婚姻自始至终都是各取所需,但最后可能多少有了一点真心在里面。


1973 年 1 月 27 日深夜,素锦洋洋洒洒撰写了这 20 年里最长的一封信,从自己步入风月场的无奈开始讲起,细数这么多年来心中的无奈与凄凉。


在这封信的结尾,素锦好像给自己下了一个判词,她是这么说的:


■ 1973 年 1 月 27 日素锦书信节选


4. 两位母亲


素锦离开上海的时候,她的三个孩子,大女儿倩芳 12 岁,二儿子国强 10 岁,小女儿毛毛刚刚满 8岁。


素锦的妹妹素美,和妹夫陆襄亭一直没有孩子,所以在姐姐走后不久,他们就主动承担起了照顾这三个孩子的重任。


远在香港的素锦无法尽到做母亲的责任,只能用寄钱寄物的方式,传达自己的母爱。这也成了这些信件中最重要的一个主题。


百合:这 20 年以 10 年为一单位,可以分成两部分,1956 年到 1966 年这 10 年,素锦一共给上海寄去了 2632 元港币。上世纪 60 年代,正逢内地食品物资比较匮乏,素锦主要给家里寄食品,比如像:澳洲牛油、福建肉松,虾米、冰糖、酱油等等。


到了 1966 年 - 1976 年这后 10 年,素锦主要就是寄钱了。据不完全统计,她一共寄出了 30900 港币,1000人民币,以及弟弟元龄转交的几百美元。


1968 年到 1972 年寄钱最为频繁,三个孩子都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素锦每个月寄 100 港币回去,积少成多以备婚嫁之用。


■ 素锦写给儿女的信,字里行间都是殷切的关心/图:刘涛


根据粗略估计,六七十年代的 3 万港币大约可以兑换成 1 万 2000 多的人民币[3],这个钱已经是非常多了,因为那个年代中国城市居民的工资一个月都不到 100 块。


更重要的是,这种寄来的外汇可以领到同样金额的侨汇券。当时内地的食品供应非常紧张,你得凭票,而有了侨汇券,就可以去各地的侨汇商店买更多的紧俏货。


如果你去读素锦的信,真的每一封都会在开头或者结尾告诉妹妹,我寄了多少钱,或者寄了什么东西。即使她特别困难的那几年,章文俊没有给她月供,她都会从自己的餐费里抠出 20 港币,寄给妹妹和孩子。


百合:素锦这 20 年过得异常节俭。她从来没有在穿衣打扮上宽裕过,衣服不是自己做的就是改的。1973 年香港发生“股灾”以后,物价暴涨,她又开始在吃的问题上节俭起来。


整整一整年,她只吃过一只鸡。我印象特别深,她说,“一斤鸡要 9 块 5 毛钱,两斤花掉 19 元 8 角,付钱的时候刮刮抖(上海话,意味直发抖)。”鸡买回来一点也不浪费,半只红烧配栗子冬笋,半只咸菜烧汤。当时冬笋便宜,她就吃了好多冬笋,最后吃的脸都绿了。后来章文俊告诉她,烧蛋汤便宜,他们天天喝汤。


■ 1970年代,香港弥敦道夜景/ 来源 FB小组 香港往昔


就是因为素锦的这种节俭,她会在信里经常详细地向妹妹介绍香港的各种物价,读起来非常有趣,比如她说,“此地一碗馄饨面要 2 元,牛肉面 4 元,油条一条 4 角。晚上 9 点以后,章文俊常叫我买油条和肠粉,一元几角二个人吃,家里再冲包牛奶红茶。”


正是有了素锦的这种接济,在上海的妹妹一家其实日子过得是相当不错的,可能在素锦眼里,有的时候甚至过得太好了,有点浪费和铺张。


百合:因为上海和香港一直有亲戚往来,素锦就听说妹妹家老是请客,一桌十几个菜,大鱼大肉的,钱都花在吃上了,是不是没把辛苦寄回去的钱当回事。


妹妹回复说,姐姐走后三个孩子身体都很不好,最小的女儿毛毛因为营养不佳还得了肝炎。她和丈夫商量了一下,与其把钱拿去看病,不如用来提高营养。而且如果孩子面黄肌瘦的,拍照给姐夫看到了也不好。


妹妹讲到自己的处境也非常难,她害怕别人说她中饱私囊,孩子们也有想法:为什么我父母的钱不给我花?


这样来来回回,素锦和妹妹发生了一些冲突,在信里两个人都哭得很伤心。


1973 年 6 月 28 日,妹妹素美给姐姐诉说了自己当养母的这十几年来,非常心碎的一件事。


■ 素美 1973 年 6 月 28 日信件节选


百合:从信上看,妹妹对三个孩子还是很溺爱的。她也说过,如果你在的话,你肯定打得比我多,但我不能打他们。


孩子们呢,又显示出一种既自卑又虚荣的心态。一方面爸妈不在身边,总觉得自己缺了什么;另一方面在物质上又要显出优越性。其实是用物质来补偿精神上的亏欠。


素美虽然在写给姐姐的信里,基本都是聊一些生活上的琐事。但依旧能看得出来她是一个重情重义,并且拥有一颗美丽心灵的女子。


比如像在 1971 年 3 月,素锦他们家的一个大阿姨去世了。素美带着全家去丹阳奔丧,办完事以后,他们顺道去南京旅了游,看一看刚刚建成 3 年的长江大桥。素美把当时的景象写进了信里。


■ 素美 1971 年 3 月 27 日信件节选


你能看出来,妹妹的文笔非常好。


但同时,你还能感受到妹妹无时无刻不在思念着姐姐,担心着姐姐。即使她们已经分离了十几年。但是信件里处处还是体现着姐妹之间深厚的情感。


百合:这个妹妹非常了不起,她替姐姐养大了这三个孩子,在最艰难的时刻,还时时刻刻照顾姐姐的情绪。最有意思的是,她居然把姐姐写给她的信全部收藏了起来,她自己写给姐姐的信也全都留了底。仿佛冥冥之中她知道,未来很多年以后,一定会有人知道她们的故事。


■ 妹妹给姐姐回信的底稿/ 图:刘涛


5. 时代的暗线


出生于 1924 年的素锦,她的人生就是一部中国近代史。


在和妹妹谈论油盐酱醋的同时,历史也在她们的笔下鲜活地展现出来。


1956 年 10 月,素锦刚到香港就遇上“九龙暴动”,她写道,“章文俊走时九龙在闹市,他不能过海,连电话都不能打。”


1973 年,香港人人开始炒股,股票飞涨,素锦也加入其中。大半年过后发生股灾,她好不容易省下的钱都绑死在股市里,信上写,“在股票上香港人要损失三千亿,这个数字惊人,能有几个是漏网之鱼呢?”


因为她往家里寄物寄钱十分频繁,素锦对香港和内地两岸的海关政策特别敏感,比如 1973 年 11月,她告诉妹妹,“香港邮局不准寄旧衣服的包裹了”,第二年她往信件里夹了几条花边,妹妹写信说,“花边已由海关没收了,今后请千万不要夹在信中。”


到了 1975 年,香港移民政策改变,港澳不再接受申请,只有外国的华侨可以入港。素锦基本已经放弃了让儿女来香港的想法。她写道,“国内有国内的规定,儿子之事我已经明白了道理。我不希望为了我个人,而造成不良。”


■ 1960 年代左右的香港地标性海上食府珍宝海鲜舫,2022 年海事牌照到期,决定移离香港,遇上风浪,于 6 月 19 日全面入水沉没于南海。/来源 FB小组 香港往昔


当然历史不仅有写出来的,还有没有被写出来的。


这 20 年的书信同时也涵盖了中国一个非常特殊的时期,就是文化大革命。但关于这部分的记录却极其少见。制作人也卜和百合老师就这个问题讨论了一下。


也卜:1966 年到 1976 年,身处社会如此大的变局之中,这家人好像特别定得下心,一句关于政治环境的内容都没有。


我大概找到两个小地方有提到,一个人弟弟幼龄结婚的时候,素锦告诫他们,“现在是‘破四旧’,不要拘泥于礼数。”第二个是,小女儿玲芳找了一个男朋友,姓冯,后来发现冯的父亲是“右派”,素锦立刻写信告诉妹妹,这个男朋友不要谈了。


百合:我也有这个疑问,我也在找。1976 年 9 月 13 日,妹妹写给素锦信上,第一句:沉痛悼念伟大领袖毛主席。还有妹妹写给别人的信里,在最后特别有意思,会引用《毛主席语录》,一下就能让我们闻到那个时代的味道,历史的味道。


关于这段时期素锦一家人的反应,是刻意回避也好,政治冷感也好,每个人有不一样的看法。但可以确定的是,素锦一家的政治嗅觉是敏锐的。


刘涛:为什么没有更多关于政治生活的讨论,我认为是素锦他们的家国情怀高于一般人。在信中,素锦明确会说,“香港是中国的领地”“香港市民的大部分食物依靠祖国”。包括国家大事她会关注,毛主席去世、唐山大地震,她都会落泪。所以我觉得她对国家是抱有深沉的情感的。


百合:我觉得这是这家人心照不宣的约定。素锦非常聪明,她家的大弟弟元龄,50 年代的时候不知道怎么去了台大读书,这件事在素锦写给上海政府的救济信上完全没提。她只提到小弟弟 1951 年参与了抗美援朝,那她为什么没提呢?她弟弟又是什么原因去了台湾,后来又去了美国呢?


■ 具有年代感的信件封面/图:刘涛


这个家族还有很多故事可以深挖。


6. 寻找素锦


我是这期节目的制作人也卜。


一整个 5 月,我因为北京疫情,一直封控在家。我每天就在读素锦的信,不停地读。


读到后面,越来越像在做一个什么解谜的游戏。你发现的细节越多,关于素锦的人生脉络也就越清晰。但你也会发现,有很多重要的问题,没有答案。


比如:素锦的孩子后来到底有没有去香港和她团聚,她后来以什么为生,生活过得还如意吗?


素锦是 1924 年出生,如果她还健在的话,今年应该就要满 99 岁了。大概率她已不在人世,那她的儿女呢?有没有人可以联系上?


收藏家刘涛,也和我有过一样的想法。


刘涛:实际上,每次我收回一组书信后,都会去寻找它的主人或后人,这样的话,书信里的一些问题能得到解决,我们也能在后人的关注下对书信做一些合理的开发。


我先是通过上海的同学,根据一些蛛丝马迹去寻找,他们就说没找到。中央电视台有一档节目叫《等着我》,我甚至把整理好的 10 万字书信发给这个节目组,他们还回复了,说很感兴趣,过段时间咱们做节目。但后来也不了了之了。


素锦的妹妹素美、妹夫陆襄亭,我都上网搜寻过,找到线索证明妹夫是翻译家,但已经不在了。线索也断了。


素美的丈夫陆襄亭是一个非常关键的人物。根据信里面给出的一些细节,比如陆曾向素锦请求从香港寄本法语字典,我猜测他可能是从事翻译或者外事这种职业。


因为陆襄亭这个名字的写法还比较特殊,我就上网搜,真给我发现网上的二手书店里,有人在卖 1945 年中法学校全体的毕业生合影,背面钤印正是陆襄亭。应该就是他的毕业证,由此可见,陆襄亭应该是学法语出身的,后来做了法语翻译的工作。


■ 1945 年中法学校全体的毕业生合影(照片里画圈的有一个是陆襄亭)


我给店主发去信息,希望知道他是从哪儿淘换到的这个毕业照,但是没有回音。


不过刘涛老师那里,有一个大发现。


刘涛:陆襄亭有一个侄子,是整个书信里最核心的一个联系人,他叫陆闻,是个书法家。后来有一次,我鼓足勇气打电话给陆闻先生,把我怎么找到这叠信的过程和人家说了,他很热情,说要不你来我家一趟。


我见到陆先生以后,向他打听素锦三个子女的去向。他说,改革开放以后,三个孩子陆续去了香港,甚至还有一个最后去了美国。但当我问有没有联系方式的时候,陆先生没给。


但他给我看了他们家族的照片,里面有陆襄亭和妹妹素美,应该和素锦长得很像的,很清秀的江南女子。


这是一个巨大的线索,也就是说素锦的儿女,可能有两个生活在香港,一个生活在美国。


所以我盘了一盘,找到她后人的路径大概有三个方向:上海,香港,和美国。


上海我第一个就排除了,首先陆闻先生不算直系亲属,他知道的可能不多;第二从刘涛老师转述给我的信息里,我判断他可能也并不想聊素锦家族的故事。所以我把他当作一个保底的线索。


接着就是香港和美国。说实话,这两个地方对我来说,哪个都没有胜算,因为我手上关于这家人的信息确实不多。所以我要找外援。


7. 香港


我第一个想到的是我的朋友大梦。她是媒体人,在香港生活十多年了。


其实素锦在香港留下的可追溯的线索不多,她一直是租房住的,工作过的餐厅也早就消失了。她的丈夫章文俊虽然有自己的公司,但没有名字,也无从考证。我手里知道的仅仅只有她孩子的姓名,以及出生年份。


大梦:那你知道的还真挺少的。姐姐的三个子女大概是什么年龄?


也卜:都是 70 岁往上了。


大梦:那你知道他们曾住在什么区域吗?


也卜:我知道他们最后生活在哪儿,因为素锦是买过楼的。我可以把地址给你。


大梦:行,我可以先在网上查一查。


我原本想的是,也许素锦的儿女现在还住在她当年买的那间房子里,那不是敲下门,就能找到的事儿吗。


不过很快,大梦就返给我一个坏消息。她在地产的交易平台上查到了素锦这件房屋的交易记录,在1996 年和 1997 年,这间房子两次易手,住在里面的应该早就不是素锦的家人了。


■ 大梦查询到的房屋交易记录


其实这个结果或多或少也在我的预想之中。时隔半个世纪,仅凭几个名字找人,确实就像大海捞针。


大梦有提醒我,其实我可以联系一些本地的媒体,把我们的故事和寻人的诉求告诉他们,看看是否能获取一些曝光。


在 5 月底,我接连给香港电台、香港01、还有香港一些寻人的群组发送了投稿消息。


我只收到了一通来自 香港01 的回电。


香港01 是香港一家资讯类媒体,在本地的关注度非常高。打电话给我的编辑告诉我,他们对这个故事很感兴趣,但要安排继续追踪的记者,再来和我联系。


当然,后来再也没有人联系我。


8. 一些沮丧,和一些鼓励


在香港这条路几乎走到绝境的时候,我又开始在美国尝试找人。


其实素锦的大弟弟元龄,上世纪 60 年代从台大毕业以后,去了美国继续攻读博士。素锦经常在信里转达元龄的近况。这个弟弟一直是全家人的骄傲,并且他对自己的姐姐非常有感情。素锦一度在香港过不下去了,元龄还写信告诉姐姐,她只要愿意随时可以过来美国和他一起生活。


而且美国这边的信息其实更多,元龄有过博士学位,他的三个孩子出生的时候又把详细的出生年月、时间,以及给他们取的名字都写信告诉了素锦。


■ 询问邮件的截图


所以我信心满满,又开始新的一轮网上检索。


结果,又是一无所获。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去了美国以后改了名字,我在各种学术论文的系统里,都没有查到元龄。我还询问了北美的台大校友会,想知道他们的校友名录里是否登载了元龄,也没有回音。


而元龄的三个孩子,只有二儿子当时起了英文名,但是偏偏是个和“李强”一样非常普遍的“John”。我在社交网站里泡了好几天,看过几百人的主页,也没有办法锁定。


其实在找的过程中,我时常怀疑自己,真的有必要吗?素锦的信已经足够震撼了,我的这种好奇是不是多余的。


包括百合老师也真诚地建议过我,追寻后人这件事,是不是一个潘多拉魔盒?


百合:这个故事之所以感人,是因为两个姐妹之间 20 年的守望相助。但从信里我们也可以看出来,下一代的为人处事是十分不同的。最后甚至把这些信都卖掉,我们可以想象也许他们是在搬家,觉得这些信没有用,于是卖掉了。


所有的相亲相爱,随着血缘的逐渐冲淡,最后都会分离,对吗?我甚至觉得我们找到他们以后,可能会发生一些让我们意想不到的事。


6 月 12 日,北京下了特别大的雨。


暴雨如注,还夹着冰雹,砸在我的窗户上,声音非常大。


让我想起 1962 年 8 月底,素锦也遭受了一次台风。


■ 素锦 1962 年 9 月 4 日书信节选


素锦绝对不会猜想到,她经历的这场台风“温黛小姐”对香港造成了巨大的损失。有 127 人丧失了生命,无数人无家可归,令整座城市陷入了瘫痪。这是香港自二战以来,发生过的最严重的一次风灾。


我和素锦都处在某个历史的当下,但作为小人物,我们都只有承受的命运,却没有抗争的命运。我们只是时代的幸存者。


在那一刻,我觉得我应该继续找下去。因为我关心的是一个普通人,会有什么样的结局。


9. 美国


我之前一直都是在社交平台上找人,这个效率太低了。我就想,是不是可以借助一些寻人网站,碰碰运气。


我打算找的是素锦弟弟元龄,在美国出生的二儿子 John ,因为只有他有英文名,以及确切的出生时间。


这些网站的寻人机制是这样的,你先输入你想找的人的名字,然后它会问你一些问题,比如这个人之前居住在哪个州啊?他有没有兄弟姐妹啊?他年纪是不是超过 50 岁啊?


你根据你了解的实际情况,选确认,或者选不知道。


■ 我用的寻人网站,至今都无法判断它是不是靠谱


然后,它会筛选出一组,可能符合你条件的 John。其中有一位,年纪正好和信里的 John 吻合,是 52 岁。


这真的是,我觉得寻找这么久以来, 离真相最近的一刻。


但是,我需要付钱,才能看到这个人更完整的资料。我请我生活在美国的朋友 Li Rong 帮我买下了这份报告。


Li Rong: 根据这份报告提供的结论,John 应该一直在做一些图像相关的工作,然后去了设计杂志,现在是跳槽到《国家地理》。


然后他现在住在巴尔的摩,就是马里兰附近,是美国东部一个海港城市。


也卜:他的生日和我们找的是一样的吗?


Li Rong: 不一样,它显示的是 1969 年 11 月,我们要找的是 1970 年的 2 月。差了 3 个月。


我拿我自己试了一下啊,我觉得这个网站查人的准确性也就百分之六七十吧。


也卜:所以即使你知道他的名字和生日也没办法找点确切的人?


Li Rong: 因为你也没办法确认信里名字就是他护照上的名字呀?他可能叫 Joseph 或者 Jonathan,都有可能。


■ 报告包含的内容,和一张奇怪的阿童木的头像


Li Rong 和我说,如果你想在美国找一个人,最直接的方法是知道他的社保账号。但社保账号属于非常高级别的个人隐私了,这种寻人网站也不可能给你提供。你只能去暗网找。不过那样的话,我付出的可能就不只是几美元而已了。


不过,好歹报告里面给出了很多联系方式,包括 Facebook、领英、邮箱,我全部发信息问过了。至今还没有回复。


所以呢,找人又陷入了死胡同。


但我还有最后一张底牌,就是刘涛老师几年前拜访过的妹妹素美的先生,陆襄亭的侄子——陆闻。这可能是现在,唯一的,确切的,认识素锦,并且知道她后续的人了。


当年陆闻透露过他有素锦几个子女的联系方式,不知道是另有隐情,还是什么原因,不太想给。我非常害怕如果直接请刘涛老师转达我们的采访请求,会直接被拒。所以想先靠自己的力量,试着联系陆闻。


最后在好几位朋友的共同努力下,终于联系上陆闻先生了。但在我表明真诚的采访意愿,以及我认为素锦的故事对我,或者我们所有人的意义之后,陆闻先生还是,非常果断地,拒绝了。


到这里,我的寻人之旅,正式告一段落。


10. 尾声


大梦:我现在受也卜的嘱托来探访这个轩尼诗大厦。现在是一个工作日的中午,在铜锣湾,环境很嘈杂,天气预报说马上要下暴雨,所以大家都行色匆匆。


轩尼诗大厦位于波斯富街和轩尼诗道的交叉口,它的左边是一个表行,右边是一个翡翠珠宝店夹在中间。底下几层应该是商住两用房,会有一些小生意或者是推拿店,楼上就是住家了。


■ 素锦最后的住所,轩尼诗大厦的外观/图:大梦


1976 年 8 月 28 日,素锦搬进了这栋大厦,这是她在香港的第六次搬家,也是最后一次。这个小房子有 64 平米,素锦非常喜欢。


大梦:刚刚我为了掩人耳目,先坐电梯到了 11 层,然后爬楼梯上来的。让我找一下素锦的家。


她没敢添置太多家具,只添了一套沙发,买了一个杂物柜。为了庆祝乔迁新居,素锦非常少见的,专门请了几个亲朋好友,在北方菜馆豪华楼吃了顿晚饭。


大梦:轩尼诗大厦里面有点儿像“居屋”一层有十几个单位,很干净。作为一个 60 年代就开始放盘的私人屋苑来说,保养的蛮好的。里面特别多户人家门口的装潢还挺旧式的,看得出来是一个相当有年头的大厦了。


■ 素锦居住的 16 楼的楼梯间,不知道她有没有眺望过这个窗外/图:大梦


交完首付的那天晚上,素锦躺在床上百感交集。为了这一刻,她足足拼挣了二十年。


这是她留给我们最后的样子—— 一个靠着隐忍和坚持苦尽甘来的女人,终于在生活的黑暗里,把握住了一丝光亮。


但我们不知道她是否在这个小房间里获得了快乐,是否在晚年享受了儿女的照顾,我们也不知道她死后魂归何处。


她作为一个普通人生活在这世上的痕迹,几乎被时间冲刷得干干净净。


但是,她和妹妹共同留下了 60 万字的书信,让我们记住了她,也记住了她抗击命运的信条:那就是“等待”二字:


“一位先哲曾告诉我们 :人类的所有智慧,就是集中在‘等待’二个字上。最最伟大的,最最坚强的,特别是最最敏慧的,就是知道怎样有所等待的人。”


■ 具有年代感的信件封面/图:刘涛


特别鸣谢


因为我们最终没有联系上素锦的后人,所以今天节目里出现的素锦一家的名字都是化名。


为了带给你更好的听觉体验,我们对信件做了节选以及口语化处理,并且特邀国家一级演员廖菁老师,和任怡洁老师为素锦和素美的信件做了配音。


如果听完今天的节目,你有任何关于素锦一家人的线索,或者有更好的寻人方法,你可以直接写邮件给我:jiyebu@storyfm.cn


我要感谢以下的朋友,没有他们的话,这期节目绝无可能成型。


感谢读库的主理人老六把这个故事介绍给我们,感谢读库的小伙伴天娇、佳琦、和晟钧无私的帮助。还要感谢所有帮助我寻人的朋友们,他们是:大梦、Li Rong、张无为、苏杭、肖老师、若冰、蔡老师、陈诗、佳文、佳勋、Iris、Joshua、清妍和我们的实习生雨初。


特别感谢百合和刘涛老师,他们针对素锦的信件做了大量细致的整理工作,有很多细节没有办法呈现在今天的节目里,非常推荐大家去看《读库:2202》上他们发表的文章。


数据来源:

[1] 高马克(2013) 香港简史:从殖民地至特别行政区,p. 180

[2] 胡阿祥、李昕垚《五千余年文明史,七百多万香港人(下)》东方出版社,2018

[3] 《回归后,人民币港币上演大逆转》,信息时报,2007 年 6 月 7 日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故事FM (ID:story_fm),讲述者:刘涛、百合,制作人、文字整理:也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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