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影人众生相:有发行公司员工被设定带货KPI
2022-12-01 18:16

电影人众生相:有发行公司员工被设定带货KPI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中国企业家杂志 (ID:iceo-com-cn),作者:王欣,编辑:马吉英,头图来自电影《一出好戏》


11月底的北京温度骤减,寒意来袭。位于四惠附近的几处传媒产业园,虽临近工作日下班时间,但也只有零零星星的人往外走动,园区内格外冷清。再往深处走,路上是凋落枯黄的树叶,和周围一些被搬空了的办公场地,落地窗上蒙了一层灰,门被紧锁着。


这里位于东四环,不算是繁华的商业地带,但能叫上名来的影视公司,曾都汇聚在此。譬如莱锦文化创意产业园曾驻扎着华策影视、太阳娱乐等头部影视公司,东亿国际传媒产业园则吸引了不少追逐影视梦的毕业生、十八线小演员和公司刚起步的创业者。


这里曾被视作影视风向标,但人去楼空的场景在今年不断上演。据园区内一名知情人士透露,“前几年万达影业和正午阳光都在莱锦文化产业园有办公室,但貌似去年都搬走了,东亿国际搬走的公司更多,去年到今年,几乎走空了一大半。”


而一位代理传媒产业园区的招租人士向《中国企业家》表示,“莱锦文化这里租金在6元/天/平,万达影业之前的确在这里办公过,但今年搬去了更便宜的园区,那所园区租金在4元出头,毕竟这两年公司都在控制成本。也有很多公司合同还没到期,因为经营不下去就搬走了。”


这些影视公司流失的背后,是行业整体正面临一场空前残酷的大调整。


企查查最新数据显示,截至现在,国内还有74万家影视行业公司属于正常经营状态,其中包括撤销、破产、吊销等异常状态的公司为6.5万多家,而注销状态的公司达到24万多家。


一级市场上的表现为,我国影视行业投融资事件数自2017年达到顶峰,之后呈下降趋势。2022年1~4月投融资事件为18起,其中大多数为战略投资。当前已披露投资金额最大的事件为爱奇艺IPO,金额为2.85亿美元。


二级市场上的大盘也整体低迷,华策、华谊、万达等行业巨头的股票“跌跌不休”,数以百亿计的市值也被蒸发。


2022年上半年,全国电影票房171.8亿元,较2021年同期下降37.7%,观影人次3.98亿,较2021年同期下降41.7%。而2022年3~6月,全国电影票房仅41.1亿元,较2021年同期下降65.6%,其中3月、4月、5月票房均创下多年来新低。


裁员、股价暴跌、公司无片可发,一场场风暴接踵而至。一场“求生记”在个体和企业中上演。


被老板设定带货KPI,“我们可是传统影视发行公司啊”


张韬在北京一家处于第二梯队、没有上市的影视公司做宣发工作,虽然他来这家公司只有两年,却亲历了公司被“寒冬”差点打趴、游走在破产边缘的经历。


“公司是做传统影视发行的,但这几年效益不好,艺人也接连当起网红带货,于是我们老板也打算将公司转型做带货。但经过一段时间磨合调整,发现这个事情根本做不了,运营、平台规则我们都不了解。”


张韬回忆,那段时间天天被老板怼,因为老板看其他公司都能把带货做成,很着急。并且,老板还给员工设定了带货任务的KPI,“这让我费解,因为我们可是传统影视发行公司啊”。


张韬从事影视行业宣发工作已有七年,但他表示,拿着可怜的工作经验去对抗行业寒冬,显得是那么微不足道。“现在我虽然算是公司的中层,负责统筹项目,被裁员的风险相对小,但工作量的变化让我压力好大。从文案到媒介,再到公共关系、统筹对接,所有工作聚焦到我们员工一人身上,工作量明显超负荷。”


最可怕的情况是,几十个项目都堆他一个人身上,让他无法集中精力思考一件事情,需要不停跳到其他项目里,不停转换思维。通常一个项目到宣发阶段时,就证明制作部门或者后期部门的工作都已完成,只差宣发一个环节。有时,张韬会因为担心最后这部剧播的不好,艺人没有火,不自觉地承担断口的压力。


更让张韬深感无力的是,即便是处在“中国影视中心”的北京,现在到账的工资和几年前几乎持平,没有涨幅。像以制作+发行的光线传媒、华策影业为主的公司,在招聘软件上标注宣发、发行的岗位薪资大约在10k~15k,工作经验要求1~5年不等。


面对这样的薪资水平,张韬感触很深,“宣发工作本身无法直接给公司带来营收,是纯花钱的部门,尤其是每次要资源、要预算时,明显感觉自己底气比别人弱一些。如果公司裁员,也是先从负责宣发的员工下手。”


寒冬笼罩之下,有些从业者看不到生机,选择主动离开这个行业。


阮哲是名自由影视从业人员,已经近一年多没有戏拍了。“这样坐吃山空的生活你经历过吗?看着账号里所剩无几的余额,我好想哭。”阮哲说。


“我只是个剧组民工,离谈影视梦太遥远了,早点认清真相离开影视这个苦行业,我一点也不感到惋惜。”


阮哲是2016年进入剧组工作,刚好赶到影视行业黄金时期的落幕。这六年以来,他评价自己的工作状态像“建筑工地的工人”,一年365天只要上戏就别想休息,“在剧组,要是哪天工作十二个小时那就值得放鞭炮庆祝。”


阮哲现在依然是自由职业状态,赚的不多,但他说不焦虑、不折磨自己身心的工作,就是当下最好的。


和阮哲同样选择离开影视行业的还有孙洁。他毕业于浙江传媒学院的戏剧影视文学专业,大学时做实习编剧,他认为自己曾经算是非常标准的“影视人”。


2017年孙洁毕业时,影视行业在他看来已经不值得进入了,于是,随后几年他曾进入短视频行业写脚本,也曾去互联网大厂。


这些年,孙洁看到北电上戏等科班出身的人选择去了MCN,也有人熬夜通宵写剧本拿着3000元月薪、30岁了一部署名作品也没有、为了拍片把房子卖了……


我很难将编剧的生活方式和成家立业、负起成年人的责任这两项,画上等号。我是一个很清醒且要求及时反馈的人,典型的唯物主义人格,当看不到行业的光明时,我会果断地抽身离开。”孙洁说。


“这简直是黑色幽默”


另一波群体依旧在寒冬中坚守。


27岁的圆圆是名自由职业女导演,今年上映了属于自己署名的第一部网剧。她把自己称为“野生导演”,因为不是成熟有名的大导,自然没有人捧着做项目,所以她既是导演,又是制片人。融资、写商业策划书等事宜全由她一人完成。


在圆圆看来,自己还算幸运——影视科班出身,也曾有知名导演提携,这次网剧上线没白拍。但可惜今年大环境比去年还要差,因此这部剧收益比她预想过的还微薄。“这部总时长360分钟的网剧项目历时700天,这期间每天都是各种波折、挑战和阻力。”圆圆说。


最开始的阻力来自于投资方。这部剧从去年1月筹备到9月开拍,这期间她除了写剧本、筹备建筑之外,最重要的工作就是在融资。“有的投资方一开始谈得好好的,资金可能是投50万,但到后面他们资金出了问题,变成了30万,或者直接就不投了。”


关于融资受阻的细节太多,圆圆记得9月份快要开机了,资金还没有筹到位。“投资方变卦的事情经常有,这也让我有了教训,不到投资方真把钱打到账户上,我永远不能100%相信,plan B很重要。”


圆圆回忆,从2月份到9月份,一直在给一家宣发公司看剧本,本来决定要投了,合同也签了,但到离开机前两天,他们撕毁合同临时撤资。总之将商业策划书递给了上百个人看,可能决定投资的有二三十人,但最后真投的只有十人。


不可否认,影视行业告别了曾经的“热钱时代”,资本与投资方开始回归理性。


圆圆分析还有另外一个原因,是这部网剧是青春校园题材,有的投资方可能对这种题材不感兴趣,有的觉得市场现在对这种题材不感兴趣等。


在国内,上一部破圈的青春校园题材剧,还是2016年的振华三部曲。但观众口味一直在变,现在要想对观众有足够的吸引力,很多片子会融合悬疑、校园等各种元素。


谈起融资受阻经历时,“身经百战”的圆圆还总结了很有意思的一个点,她认为影视融资和科技或者医疗类融资真的不一样,后者在融资时可以写一个很漂亮的PPT,跑几趟,融到钱的概率很大。


而影视类项目找投资,除了展现完整的PPT和商业逻辑,投资方还会评估这部剧从投入到产出需要多长时间,需要多少钱,产出路径是什么样的,以及项目负责人有没有说服力,是否一定带有热情把这个事情完成。


“但好在最后融资到齐,片子上线了,或许和我从内心足够相信自己,能把这件事做成有关,有点唯心主义的意思。”圆圆说。


另外一位在坚守的从业者是雨顺,今年是他从事影视行业的第十一年。


令雨顺感到无奈的是,十年拍片无人识,但最近随便在社交平台上吐槽了下自己的经历,却受到很多人关注。“这简直是黑色幽默。”


和圆圆一样,雨顺也属于自我逼迫野蛮生长式导演,成立了个人工作室,招来其他制片人一起开发项目。雨顺称,为了能有钱投资项目,他把自家房子抵押了,“不然光拿别人钱,项目就得听别人的,而那些投资人很相信所谓‘圈内人’三个字,我不想拿这三个字招摇撞骗”。


雨顺想,自己大概一辈子也不会成为“圈内人”。这个行业所有非头部导演,就是要接受无片可拍、无片可发的现状。


现实来看,由于疫情频发加剧片方频繁改档、撤档,导致国内市场供片严重不足。


公开数据显示,今年上半年,内地上映了160部影片,较去年同期减少108部。而今年前6个月,在国家电影局备案的电影为1104部,相比较2016年时的3350部,缩水一大半。雨顺感慨道,“或许有很多影片投资人虽然投了,但是无缘上映,沦为炮灰,此前周冬雨在电影节上说过,自己至少四五部片子还未过审。”


虽然会诉苦,但雨顺表示仍会坚持做下去。他觉得自己被雨淋过,所以想给别人撑一把伞。


只要观众还在,影视市场的信心和希望就还在


有多位影视行业投资人表示,当下影视行业处于十分萧条、亟待复苏的阶段。


如何在寒冬中推倒无序竞争、重塑影视行业规范,是当下需要深入思考的命题。


在2018年之前,中国电影票房一直保持两位数增速,那时的影视行业热钱滚滚,投资方或许思考几秒就会决定为一部作品买单。


但造成的现象是,影视行业被催热,没有好内容支撑的作品备受观众吐槽,也为行业发展埋下隐患。譬如,广电总局曾说演员片酬不得超过制作成本40%,但与之矛盾的是,演员们拿着天价片酬,让外界一度将影视行业视作暴利行业,质疑声不断。


过去几年,影视行业高速发展,产业链当中各个环节都很容易赚到钱,网络视频巨头渐起、纷争不断,充分享受到了行业红利。


但红利总会过去。制片人王鲁娜向《中国企业家》表示,“影视行业高速发展之后,也自然进入高质量发展的新阶段。”


在某社交平台上,#影视业还会变好吗#的话题引起众多网友讨论,他们普遍认为会变好的,市场本身的规律也是遵循优胜劣汰。只要观众还在,影视市场的信心和希望就还在。


王鲁娜表示,随着广电总局2021年出台一系列旨在整顿行业规范性的政策,大刀阔斧治理“阴阳合同”、追星炒星、剧集“注水”等文娱领域八大乱象后,影视剧在内的内容生产受到了有效保护,文娱健康生态得到有效重筑和修复。


影视行业是一个供给拉动需求的行业,因此行业的内容供给质量、影视题材是至关重要的一环。


“当下,艺术精神与现实力量的结合更能有效唤起观众的共情,引起大众对电影的热议,”王鲁娜认为,“一是拥有更自觉的类型意识、更强工业意识的题材,如《流浪地球》《独行月球》《万里归途》等。二是聚焦经济社会高速发展背景下的家庭亲情、生老病死、城镇化等现实话题的现实主义题材,如《我的姐姐》《送你一朵小红花》《人生大事》等。”


随着技术进步,未来还会有更多新的可能出现在大屏幕上。


中国数实融合50人论坛副秘书长胡麒牧向《中国企业家》表示,“现在既然有虚拟现实技术,诞生了很多虚拟主播,不排除未来虚拟人有代替演员的可能。一来舍弃了动辄上亿的天价片酬,二来虚拟演员神情兼备,外形设计会更细致。”


乐创文娱原董事长兼CEO张昭曾表示,“做内容的人没有那么容易被资本打倒,这个行业要渡过难关不需要很多钱,只要我们认真做好内容。”


回顾2018~2022年这大浪淘沙的四年,是影视行业陷入低谷的时期:


2018年,影视行业税收检查追缴事件拉开帷幕,拿到IPO入场券的影视公司为0;2019年,迪丽热巴喊话,8个月无戏可拍。明星直播带货潮在这一年被掀起;2020年,疫情暴发,同年6月,博纳影业回A关键时刻,博纳影业不幸收到副总黄巍去世的消息;2021年,有流量明星消失匿迹,主旋律影片成为票房密码;2022年11月,华谊兄弟宣布公司将调整宣发业务模式,精简宣发团队。


回归当下,影视行业固然萧条,但对于个体和企业来说,如何在萧条中,超越萧条,就能度过严寒,等来春暖花开。


(应受访者要求,文中圆圆为化名)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中国企业家杂志 (ID:iceo-com-cn),作者:王欣,编辑:马吉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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