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影音

先成神,后弑神

在《弑神者的历史:略萨谈马尔克斯》里,巴尔加斯·略萨实际上谈的是一个新神是如何立起来的,他大量引用老马自己的话——老马讲了此书的来历,讲了它的构思和写作经过,这些构成了有关的《百年孤独》的最“基础”也是最“核心”的评论话语。——云也退99%以上的注意力都被1%都不到的事物吸引走了。在这1%里,就一定有《百年孤独》。一般人说起自己所知的外国文学名著,一定会第一时间说到加西亚·马尔克斯和他的这本小说。另外还会同一时间说起的,大概有《老人与海》《月亮与六便士》和《局外人》。围绕《百年孤独》的话语早已过度,效果只是让这四个字,和“加西亚·马尔克斯”这个名字,更多地出现在人们看屏幕的眼球前。媒介技术的剧变,使不到1%的事物成为彻底的名声赢家。古罗马人塞涅卡说过,名声是最恐怖的东西。一个人的名声掌握在其他人手里。巴尔加斯·略萨1936年出生,比加西亚·马尔克斯小8岁。两个人几乎同时跃上拉美的西班牙语文坛,对1950—60年代拉美的“文学爆炸”贡献了各自的拳头产品,更可贵的是,“文学爆炸”的几位主将,彼此大多欣赏,也尊敬文学前辈,巴尔加斯·略萨不仅小说多产,还是最勤奋的评论家,如果只想跟随一个人去理解加西亚·马尔克斯,那么,略萨就是当仁不让的选择。他称自己这位兄长是“弑神者”。弑神,意思是把上帝给杀掉了,比喻推翻了之前的权威,或曰推翻了那些让所有作家、所有讲故事的人都遵循的原则。这固然是简化了又简化的说法。作家并没有什么共有的上帝,即便《百年孤独》也是追随了威廉·福克纳的,加西亚·马尔克斯对福克纳1920—30年代创作的《喧哗与骚动》等作品顶礼膜拜,有意学习,为此前往福克纳在美国南方的家乡。略萨写道:“胳膊下夹着福克纳作品的加西亚·马尔克斯坐着大巴车,在美国南部诸州旅行,这对于他来说,无异于一次对文学之路起点的朝圣。……如今更受到了启发,领悟了自己应该从哪几条线索入手,去搭建自己的虚构世界。”福克纳也是弑神者。但是,《百年孤独》因为太惊艳而成功,现在,福克纳的名字有时还要依托老马的名字,才可以被普通大众了解到。在我看来,弑神者若自己不具有成神的潜力,则他的成就也很难被称为“弑神”。在《弑神者的历史:略萨谈马尔克斯》里,巴尔加斯·略萨实际上谈的是一个新神是如何立起来的,他大量引用老马自己的话——老马讲了此书的来历,讲了它的构思和写作经过,这些构成了有关的《百年孤独》的最“基础”也是最“核心”的评论话语。我们得知,他16岁起就开始写《百年孤独》了,在42岁出版《百年孤独》前,他出版过四本书,这四本书,都是在为创作《百年孤独》进行“准备性练习”。《弑神者的历史:略萨谈马尔克斯》(秘鲁)马里奥·巴尔加斯·略萨/著侯健/译99读书人·人民文学出版社2024年9月从这些书中能够看出《百年孤独》的端倪吗?看不出来,就像从一只安静的蛹,我们看不出能有一只怎样的蝴蝶从中飞出。可是,看一看这个“蛹”的样子,我们会大有收获。四本书之一是小说集《蓝狗的眼睛》,集子里的故事,主人公分两类,或是一具活着的尸体,或者就是一个已死的、却还在喋喋不休的活人。死中的活,活中的死。第一个故事叫“第三份辞职书”,一上来,就是一位医生的话:“太太,你的孩子病势已重:他死了。不过呢……我们还是可以通过一种复杂的自动营养系统来延续他的器官功能。只是运动肌功能有点不一样。……我们会负责照看他的生命复活,复活也是以一种正常的形态完成的。这不过是‘一种活着的死亡’。”荒诞的味道出来了,却没有讽刺的意图,而是有一点神话故事的透明度。故事中,这具躺在医生和女人面前的尸体,仍然活着,能听到他头脑里可怕的噪音:“这噪音有着光滑的皮毛,几乎无法触摸。”他还想做到更多,想去抓住它,不让它重新钻进自己的耳朵,也不让它从嘴里冒出来,钻过脸上的每一个毛孔。但这种“毛茸茸的噪音”却在他头盖骨内壁上频繁敲打、撞击,冰晶一样的星光纷纷溅落……他仍想逮住它,捏扁它,把它扔到地上踩踏,直到它变成一个普通的东西,一个完整的死亡……起初是软的、毛毛的,然后变硬,接着又成了某种能挤压的东西。我想读者再有耐心,到这里也该被一种琢得很深、研得很细、自我痴迷的幻象弄得没心思往下读了。应该看到这是不成熟的写作。但《百年孤独》令人称赞的故事性,离不开这类文笔操练。显然,它们“形式”上的实验远远高于情节构思,《蓝狗的眼睛》里只有一篇故事是有较为清晰的情节的,讲一个妓女杀了她的一名嫖客,诱使一个丑陋的餐馆老板作假口供,这个老板仰慕她,一直免费给她送吃的。有的故事彻底看不懂,如“杓鹬之夜”,讲的是一群杓鹬不知怎么的弄瞎了三个人的眼睛,不过从其中,能看出加西亚·马尔克斯会在《百年孤独》里发展的一个主题:动物的奇趣行为。现在我们把格局拉大一些:我们要注意到,《百年孤独》前,其他拉美作家,也在小说做过类似的探索,企图通过形式上的创新来营造“魔幻”氛围,并因此像《蓝狗的眼睛》一样,付出了削弱故事性的代价。没错,我说的就是米盖尔·安赫尔·阿斯图里亚斯,1967年,他的名字曾使拉美世界欢腾,因为他获得了该年度的诺贝尔文学奖。是的,阿斯图里亚斯的名字,在加西亚·马尔克斯、巴尔加斯·略萨之侧显得过于暗淡了,如今很少有人提起他,也不会把他看做“文学爆炸”里最优秀的代表人物。可是,这位危地马拉小说家,也是资深外交官,对拉美小说的贡献可谓是“前浪”级别的。他的主要文学成就就是两本长篇小说:《总统先生》和《玉米人》。《总统先生》出版于1946年,是他最成功的作品,它讲的是拉美最典型的政治现象——独裁统治,从第一页起,你就能被浓厚的实验色彩,作家把声音和情节叙述混杂在了一起。在一段话里,他写道:“几头骡子拉着一辆有轨电车,电车一下子又变成了一个女人。骡子不肯走,赶车的人破口大骂,用鞭子抽打,打了还不走,便用石头砸,最后只好请乘客下车,一起又赶又打,骡子才继续往前走……”紧接着是一行“嗯,哼,哼”。接着新起一段,两个词:“大傻瓜!大傻瓜!”我们完全可以体会这里面的“魔幻”味道——不仅魔幻,而且错乱,使人莫名其意。此书的许多篇幅都可称作“梦呓一般”,形式上的创新达到了一定程度,但情节还是可以辨识的。而在下一本重要作品《玉米人》中,许多情节,例如一片土地年复一年地都在长出皱纹,就像一张老汉的脸孔,又例如,武士点燃篝火,使灌木燃烧时,那些灌木发出了嚎啕的哭声……这类夸张的细节,说是加西亚·马尔克斯写的,不会有人怀疑。但是老马自己给“魔幻”祛魅了,或者说,他讨厌“魔幻”二字被如此肤浅地流传、谈论。于是出来澄清。他说:“我认为自己是个现实主义作家”,“《百年孤独》的现实主义色彩更浓”。为什么呢?“魔幻”的东西竟反而是现实的?他这样解释:“因为我认为,在拉丁美洲没有什么事是不可能发生的,所以万物皆现实。……我们从小就生活在满是奇幻色彩的环境中。但一开口说那些奇幻的体验,就会显得不真实。”我觉得每个想要好好理解老马的人,都应该反复琢磨他的话。一切都可能,万物皆现实,这是一种在一定环境之下浸淫很久的人会产生的顿悟,作家所需要做的,也是最难的地方,就是找到合适的叙事手段,去说出那些体验,让人能听懂、能明白。一旦找到了,娴熟了,则读者就不会感受到一种刻意编织的奇异感,而是自然而然地,被文字中那种氛围所笼罩。阿斯图里亚斯面对的是同样的任务:给奇幻体验找到合适的叙事。他的小说的“完成度”显得不太高,但他的努力得到了肯定。1966年,在《百年孤独》正式问世前四年,巴尔加斯·略萨写出了他的代表作《绿房子》,这本小说,从第一页起,就有一种狂乱的氛围,一种可以辨识的狂热的“异国风情”,文字形成洪流把读者裹挟而去。围绕一所妓院的建造和人员的流动,略萨写了许多个充满意识流味道的场景,它们彼此叠加,跳跃,嵌套,意识活动在还没有能够辨识的时候,就瞬间散去,转入下一个场景……略萨自己说过,这本书,是把“我感受最深的经历、把所有头晕目眩的事件都组合在一起”,这是他从一开始写作起就树立的理想。这个理想够高,也够丰赡,他做得很成功,《绿房子》一出就得到了评论界的一致肯定,阿斯图里亚斯的同期获奖,对它的影响力又推动了一波。《百年孤独》的问世,让阿斯图里亚斯的作品显得逊色,但没有遮没《绿房子》的光芒,没有把它变成“前浪”应该说,在给满心的幻意找到合适的叙事手段这方面,老马和巴尔加斯·略萨是各擅胜场。但是在此书中,略萨只字未提他自己的小说,而是一心一意地分析他尊敬的老马,他谈形式,谈内容,谈论了“香蕉共和国”,谈论了老马对福克纳的学习,谈论他写电影剧本的生涯,谈论老马的另一些名作如《格兰德大妈的葬礼》《恶时辰》《没有人给他写信的上校》和《百年孤独》的关系。这是我所见到的,有关的《百年孤独》的最大的一个宝库。他用令人佩服的见识和写作能力,告诉读者说,弑神者加西亚·马尔克斯创造了一个怎样的“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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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久没看到,这么好哭的纪录片

2023年,89岁的高秉涵从台湾启程,执行他最后一次运送骨灰的任务。有人说,他如同一位“灵魂摆渡人”——30余年来,不断往返于海峡两岸,把近200位台湾老兵的骨灰抱回故土。埋葬老兵的公墓多在半山腰,路远难行,他和妻子常常要靠当地人带路才能找到,然后一坛一坛把骨灰抱下山。高秉涵之所以不辞劳苦带众多老兵骨灰回家,是他同样感受过浅浅海峡却咫尺天涯的苦楚。出生于山东菏泽的高秉涵,已经在台湾生活了大半生。时至今日,他仍清晰地记得,自己与母亲在家乡分别时的那个清晨。那是战火纷飞的1948年,母亲忍痛把年仅13岁的高秉涵送上南下的马车。少年高秉涵只因低头多吃了一口石榴,马车倏然转弯,再抬头时,母亲的身影早已消失不见。他也因此错过了今生望向母亲的最后一眼。“从那时起,我这一生就从来不吃石榴”。高秉涵的声音悠悠地穿透银幕,在福建省海峡民间艺术馆的展厅中回荡。2025年3月,这里正在举行“家书两岸·思念成海”展览,作为第二届海丝纪录片大会的子活动,展览以此前在两岸热播的人文纪录片《两岸家书》为依托,讲述两岸同根同源的史实,呈现无数普通人在时代巨变中的岁月沧桑与离合悲欢。“如果菏泽是在厦门的话,可能我比他逃得还早”高秉涵日复一日地运送骨灰,某种程度也是在偿还内心的亏负。当年,他孤身来到台湾,流浪、乞讨、求学、从军,最后成为一名律师。1963年,在金门担任军法官时,他受命经手一件阵前逃亡案。犯案的士兵是厦门人,逃走的理由是想游泳回家,给生病的母亲送药,怎料海流又将他冲回到金门。海峡,亦是跨越不过的天堑。高秉涵又何尝不是面对同样的处境?他掉着泪签下死刑判决,带了一瓶高粱酒,几样卤菜,送逃兵最后一程。身为人子,二人相顾无言。高秉涵在心里说,“如果菏泽是在厦门的话,可能我比他逃得还早。”那晚,军营中的那声枪响,成了高秉涵萦绕一生的心结。而对母亲与家乡的思念,亦如一根刺,深深扎进他的心里。1979年,高秉涵终于等到了一点希望。1月1日,《人民日报》在头版头条发表《告台湾同胞书》,呼吁海峡两岸实行三通,即通航,通邮,通商,结束军事隔绝对峙状态。台湾当局虽采取“三不政策”阻隔,却挡不住民间往来的暗流,来自台湾的一封封家信,通过香港转寄等渠道不断抵达大陆。同年8月,高秉涵在去西班牙参加国际会议期间,鼓起勇气给母亲写了一封家书。这封信从欧洲寄出,经过美国,转了大半个地球到达大陆。一年之后,高秉涵收到家人回信,原来就在他寄信的前一年,母亲已经离开人世。得知这个消息的高秉涵,此后又苦等了10余年,终于在1991年,经过层层手续,回到了阔别43载的菏泽老家祭拜母亲。而同他一起回来的,还有老友桑顺良的骨灰和遗书。年轻时,高秉涵只觉得桑顺良很怪,“一个帅哥,但是任何人给他介绍女朋友,他都不接受”。直到晚年患重病,桑顺良才向高秉涵和盘托出,自己在家乡早有恋人,名叫肖娟娟。他同时托付给高秉涵一封信:“亲爱的肖娟娟,你是否早已结婚生子?这是一封寄不出去的信,也算是我最后的遗书……”回到菏泽的高秉涵费尽周折,终于在城西北的肖老家村找到肖娟娟。老人一生未嫁,她摸着骨灰坛上爱人的照片,眼泪滚落,眼里却又带着笑……第二天肖娟娟穿上大红嫁衣,与桑顺良的骨灰拜了堂。几个月后,她离开人世,二人合葬于菏泽田野间。“终其一生,对你我都不会做第二人想”比桑顺良、肖娟娟幸运,《两岸家书》中另一对青梅竹马却同样分离多年的爱人,最终等来了相聚的一天。1982年春节刚过,台北大雨,湖北籍退伍老兵王德耀冒雨在溪边钓鱼,只见一人在水中沉浮,原来是同乡“向君”。“向君”把一路叼在嘴里的塑料袋递给王德耀,吵嚷着让他请客。塑料袋内的书信虽无落款,王德耀却知道:“一定是她,谷香!”这一年,是王德耀与结发妻子刘谷香分离的第三十三年。1948年,武汉国民党军接到南京方的整训命令,王德耀匆匆返回浠水老家与新婚妻子刘谷香相聚,短短十日后,他离开家乡,先随部队前往南京,后又随溃败的国民党军队撤退台湾。离开时,他只带了妻子的书信、合照,还有一本手写诗集《绿窗闲草》。未曾想,此后几十年,王德耀再没得到妻子的任何消息。他一遍遍读着《绿窗闲草》,将思念倾入笔端,但是满腔深情却只能装入信封,锁进抽屉。耳闻大陆历经风雨,王德耀甚至不免忧郁,刘谷香能否抵御命运的风暴,她是否已如落花般香消玉殒?直到《告台湾同胞书》发表,书信成为两岸再续情缘的重要桥梁。此后的某天,在浠水同乡拍摄的寄给大陆亲人的照片中,王德耀悄然入镜。照片从美国辗转到浠水,被刘谷香一眼认出。彻夜难眠的她,含着泪写下六首无题诗——“青鸟几时探客讯,白头何处寄征衣。年来多少伤心话,付与愁鹃带血啼……”,在1982年的春节送到王德耀的手中。自此,王德耀与刘谷香开始通过书信频繁往来,后者甚至曾在一天收到对方21封来信,最长一封高达2万字。王德耀在信中写道:“终其一生,对你我都不会做第二人想。”只是,面对爱人的深情,刘谷香却有苦衷。此时的她,已经历了两次改嫁、两度丧夫。“哪知你是个多嫁的夫人!”得知情况的王德耀一时难以接受,回信给刘谷香:“除了正常通信以外,别的就不必细谈了吧!”王德耀并不知道,上世纪五十年代中期,刘谷香恰是因他赴台而成了矛头所指,几次自杀未遂。饱受歧视不堪重负的她,被迫改嫁。两任丈夫离世后,独留她一人拉扯四个孩子长大。最终,得知真相的王德耀懊悔万分:“我占有了你的青春,却使你受到几十年的巨大折磨,我是一个罪人啊!”而这,也坚定了他回乡的决心。只是,身为单身荣民的王德耀受到严格管控,离岛申请一再被驳回。这一时期,许多与王德耀有着相似命运的老兵再也无法忍受长期的困顿和等待,有些人甚至走上绝路。王德耀用一年时间上下奔波,放弃退伍金,摆脱荣民身份,经历繁复的手续,成为一名持有执照的厨师。1984年7月27日,他变卖所有家产,加入旅行团离开台湾,前往泰国曼谷。在曼谷,他发了一封电报给故乡的老伴。旅行团的回程经停香港,王德耀设法取得了旅行证件,随后悄悄离团,独自从香港前往广州,再飞往武汉,终于在刘谷香60岁生日来到之前,拨通了浠水老家的电话……自此,两人结束了长达三十七年的分离,终得团圆。“每一封家书后面,都代表那个时代千百万家庭的共同命运和共同情感”《两岸家书》播出后,有台湾网友感慨,王德耀的故事和自己的表叔公一模一样。“终身未娶的表叔公开放后回老家探亲,留在大陆孤身带一子的表孃,迫于现实再嫁生四儿女,临别时表孃苦苦抓住表叔的衣服大哭,打动了现任放手成全他俩。而今,二人都化为尘土,在故乡云南寂静的乡下,永不分别。”只是,并不是所有的重逢,都能换来余生的相守。就像片中,生活在东山岛铜钵村的林秀春,只能在苦盼多年后,接受丈夫谢亚和已在台湾另娶的事实。1950年,一路溃退的国民党军队为补充兵力,在福建沿海四处抓壮丁,其中就包括距离澎湖直线距离只有98海里的东山岛。仅两百来户人家的铜钵村,有147名男丁被抓去台湾,谢亚和便是其中之一。临走前,谢亚和给林秀春抛下一枚银元。往后余生,林秀春抚养子女老人,一人扛起养家重任。再苦再难,她都没有花掉银元。因为那是丈夫留给她的信物,他对她说:“等我回来”。1987年,台湾当局开始允许民众前往大陆探亲,谢亚和回到家乡,腿脚不便的林秀春几乎是爬着见到了丈夫,以及,丈夫身边的女人。此后,每次回东山岛,第二任妻子都和谢亚和寸步不离。直到去世,林秀春、谢亚和也没有单独相处的机会……也许,就像林秀春咽下苦楚无奈说出的那句“不怪你,是历史造成的”。在风雨飘摇的大时代里,个体的选择,很难粗暴地用“对”与“错”评判,每个人都是被乱世裹挟着前行。而个体命运,终究是时代的投射。作为纪录片总导演的洪雷,就曾在参与单向空间举行的创作分享会时提到,《两岸家书》以家书为载体,但其背后,“是以历史、时代为纲”。作为联合总导演的张钊维也表示,“每一封家书后面,都代表那个时代千百万家庭的共同命运和共同情感”。“我们彼此间需要情感,而不仅仅只有情绪”洪雷和张钊维,分别在大陆和台湾成长,祖籍却都是福建晋江。3年前,洪雷在福建闽台缘博物馆,看到正在筹备中的、收集了1000多封两岸之间书信来往的家书展,大受震撼,随即萌生了以家书为载体讲述两岸故事的想法。他找到张钊维,组建了一支由两岸创作者共同参与的团队。此后,大家翻阅了大量大陆和台湾专家学者的书籍,多次走访中国闽台缘博物馆、中国人民大学家书博物馆、泉州海外交通史博物馆等多个文化场馆,收集到12000多封家书,从中挑选了约20个案例,近50封信件。《两岸家书》的历史背景,则聚焦于大陆移民开发台湾时期、日本殖民统治台湾时期、台湾光复初期和两岸民众分隔时期,时间跨度从清代直至当下。“我们想把台湾这三四百年的历史和发展脉络给大家讲清楚,台湾同胞在日据时期被迫改用日本人名字,户籍要改,国籍要改,他们怎样反抗,光复以后又经历了什么?”在洪雷看来,这也正是他们拍摄影片的一个初衷,“两岸同属中华民族,经历共同的时代风云变幻,但也还是有所不同。我们彼此间需要情感,而不仅仅只有情绪。”随着一封封家书被“开启”,年轻观众显然找到了情感共鸣——他们在评论区说,“好像重新理解了‘乡愁’这个词的含义”;而在弹幕中,“回家”二字则悄然刷屏。至于片中出现的人物,有早期台湾的拓垦者张士箱,有执着于以笔墨为台湾存续中华文脉的《台湾通史》作者连横,有踌躇满志赴台主持省立编译馆的语言文学专家许寿裳,有“宁可失去故乡”也“不要做一个无国籍的孩子”的寄居北京的台湾少女林海音……但更多的,是如高秉涵、王德耀、刘谷香这样的普通人。比如,作为土生土长的台南人,因不堪忍受日本的殖民统治带着全家定居北京的梁永禄;比如,协助收转两岸同胞1万多封寻亲家信,并将自己在香港轩尼诗道德兴大厦中60平米的小屋开放给离散家庭团聚的田圻畅……这些洪流之下的平凡人,却在努力做着不平凡的事情。正如全国台湾研究会会长汪毅夫所说,《两岸家书》每集虽只有40分钟,“展示的却是无数普通民众的生命史”。而洪雷觉得,正是这种记录与展示,这种对历史细节的爬梳,让主创团队发现,那些借由一封封家书串联起来的人们并未真正远去,“他们的痛,他们的泪,他们的困惑和热爱,我们可以感同身受。历史,于是有了一张张具体的脸。”
19小时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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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藏书一代”的三十年

十多年前,中井书房的主人中井和昭推荐我看井筒和幸导演的电影《无敌青春》,说有一小段是在他店里取的景。那时我对京都在日朝鲜人群体的历史几乎一无所知,也不知无数次在电影中响起的歌曲《临津江》对于在日朝鲜人而言到底意味着什么。看完电影,只极粗略地了解到朝鲜半岛南北分段的历史与在日朝鲜人群体成因之间的关联。当时看的版本中文字幕翻译水平欠佳,不少情节都觉得云里雾里。柜台内的中井先生若干年过去,机缘巧合对海东历史产生兴趣,去了好几次韩国,学了韩语。也曾搭京义中央线到汶山站,换小巴,在浓绿田野间的水泥道颠簸半个小时,来到临津江站,看到旧临津桥桥墩上遍布的弹孔与滔滔不息的江水。《无敌青春》主人公松山康介的原型是京都籍音乐家松山猛,他中学时偶然听到朝鲜中学的朋友唱《临津江》,大受感动。后将这首歌译成日文,添了一段歌词,由加藤和彦编曲,并发行专辑,便是日本听众熟悉的版本,也是贯穿《无敌青春》始终的曲子。时隔多年,我又重温了《无敌青春》,如今已听得懂片中的京都方言。电影53分钟左右,迷恋上在日朝鲜女生李庆子的松山康介决心自学朝语,推开中井书房的玻璃门,流连于词典转区,注意到《完璧 日韩辞典》《朝鲜语小辞典》等书;接着选中后者,买好后离开书店。这段情节前后约半分钟,也没有给中井先生镜头。当年中井先生跟我说过,这短短的一幕拍了三四个小时。井筒导演曾遍访京都旧书店,最终选择在中井书房取景,因为店里光线和氛围很好。而转眼间,我与中井先生也来往了十多年。每每去他店里,总能听他讲起一些温暖的邂逅。比如有来自北京的三口之家,女孩自学日语,后来一直和中井先生保持通信往来,为他一点点翻译了《京都古书店风景》内中井书房的那篇。比如某天来了一位年轻的女子,询问他一本小众旧书的信息,说作者是她祖父的叔父。家人已没有这本书,上网检索,发现中井家有,她很高兴地买了书离开了。又比如店里来了位客人,爱好吹口琴,聊得开心了就在店里吹奏曲子。没想到住在附近的一位京大生听见,被吸引过来,他也会吹,于是二人就开始了即兴演奏会。“书本是中介,来到我店里的人就这样通过书成了朋友。”中井先生笑道。2012年6月的中井书房,为写作《京都古书店风景》而上门采访中井先生是爱知县半田市人,1944年生,1967年毕业于明治大学法学部,进入京都罗姆株式会社工作。这家公司现在是日本著名的半导体上市公司,拥有京都会馆的冠名权,而彼时还叫“东洋电具制作所”,是一家刚成立十来年、规模已一千多人的工厂,主要生产薄膜固定电阻器。工厂员工绝大多数是女性,负责生产线。百余名男性负责产品销售、开发等业务。中井是定期招聘进去的第一位文科应届生,被分配在总务部,事无巨细地负责广告宣传、安全卫生、员工运动会等各种工作。东洋电具制作所社长佐藤研一郎为人开明,社内曾招收不少在日朝鲜人及受歧视群体出身的员工。因为社内女性员工非常多,社长给她们提供了不少福利。当时,社内已开办仁和寺门下的茶道与花道教室,方便女性员工学习——这些在当年对于女性而言是“婚前培训”项目,那时女性结婚等于自动离职。中井曾受上司指示,去京都的老牌服装设计学校藤川学园申请在社内开办“藤川学园连盟校”,成立西式裁剪、和式裁剪、手工等部门,方便女性员工下班后学习,学成后可获得藤川学园颁发的资格证。至于藤川学园,后几经改组,如今是京都艺术大学。中井告诉我:“因为工作性质,那会儿我要和社里很多女员工来往,为了解年轻女性喜欢的话题、措辞,特地去看了当时非常流行的推理小说《三姊妹侦探团》,赤川次郎写的,非常有意思。托小说的福,好像确实能跟上她们的聊天了。”1990年代初期,中井的公司转型,需要更专门的人才。他被调到公司旗下的小公司担任高层,但小公司在泡沫经济破碎时代经营艰难,他不忍心让小公司社长为难,遂起了辞职的念头,开始思考人生下一阶段到底该做什么。二十多年的上班族生活的苦乐已充分体验过,那就做些和之前完全不一样的自由工作吧,这样也算“重启人生”。开旧书店并非一开始就有的想法,而是渐渐萌生的念头。他很喜欢出町柳附近的善书房,店铺阔大纵深,仿佛图书馆。善书堂初代店主竹山矶平1895年2月17日生于静冈县浜松市,1909年小学毕业后进入东京丸善总店洋书部做住店学徒,自学英、法、德语,后转入京都丸善分店洋书部。1924年辞职,进入东京老牌出版社教文馆,其后在河原町通与丸太町通交叉路口附近开设京都教文馆分店,主要贩卖基督教相关书籍。1927年辞职,开创竹山善书堂,1953年,书店改组为股份有限公司。1969年,矶平去世。长子广之1921年生,立命馆大学经济学部毕业,后继承善书堂,与妹婿竹山胜共同经营。善书堂的广告1990年,广之去世,胜以广之嗣子的身份继承店铺。店里还经营非常少见的“古书当铺”生意,多有着急用钱的学者把自己的藏书拿到店里当掉,日后再赎回来。所以店里常年摆满品相、版本均称一流的书籍。在《京古本屋往来》上见过善书堂的广告:“突然要花钱!这种时候,又不想放手藏书的各位,请考虑本店。”善书堂与出町柳商店街有名的红豆糯米点心铺“双叶”隔街相望,早年路过出町柳,我也总喜欢进去转转,印象中学术书很多。2014年9月末,善书堂宣告闭店。如今,书店旧楼已改造一新,成为窗明几净的补习班。出町柳的点心名店“双叶”辞职前,中井花了好几个月时间在京都市内逛旧书店,思索自己理想中的旧书店要素。“家人比较难理解我为什么不想继续做上班族,因为就算不升迁,也能拿固定工资平安到老。后来我带妻子去了一次善书堂,说我也要开这样的旧书店。妻子就这样被我说服了。也好在当时儿女都已念大学。”要成为旧书店主人,光有家人同意和资金积累还不够。在1990年代,开业条件比现在更严苛。据中井回忆,首先需要向辖区所在地的警署申请“古物商许可”,即营业执照。除了提交个人简历、旧书店经营计划之外,还要签署“誓约书”,承诺自己没有犯罪历史、不是暴力团成员等等。其次,需要得到附近旧书店的许可,即被同行前辈接纳。旧书店与一般行业不同,一条街上不忌讳多开几家,反而多多益善,形成“古本街”才最热闹。因为旧书店搜罗的书籍各有侧重,客人逛了一家还会逛另一家。再次是需要同行的推荐信,非常传统的“保证人”模式。中井的保证人是萩书房初代主人井上恭治,那时他和恭治全无交集,碰巧从前的某位部下和恭治长子贤次住得很近,贤次便从中牵线。后来,中井与萩书房家一直保持深厚的友谊。此外,有实体店铺也是必要条件。到本世纪初,这些条件已放宽不少,只有网店而没有实体店的旧书店主渐渐变多。中井选中的店面在二条通与川端通交叉路口以东,一直向东走就是平安神宫和冈崎公园,相距不足千米。这里原先是一家小超市,铺着质地上乘的防水防滑地板,天花板上有三排日光灯,每排两列——经中井先生这番解释,仿佛想象超市往昔的光景。“印象中旧书店光线都偏暗,我理想中的旧书店光线要明亮一点,这个灯管很好用,现已停产,很难买到能更换的。书架之间的过道也要足够宽敞,就算坐轮椅也能轻松进来。”三十年过去,回忆起当时布置店铺的构思,中井满脸笑意。他说,1995年那会儿,东侧隔壁有一家“西北书房”,再往东走几步,还有一家“奥书房”。两家店主都欢迎他的加入,“书店开张那天,没什么客人来。那时也不像现在,有很多宣传手段。幸好附近有这两家店,他们跟常客介绍了我这儿,慢慢地人就变多了。我从一开始就很幸运”。西北书房的初代主人盐谷宽二1910年生于神户,家里从事印刷业。就读于大阪商科大学高等商科部,学生时代结识竹中恒三郎——大阪商科大学的前辈,1930年因违反治安维持法被检举,后退学、加入日本共产党,在大阪市内开旧书店,战后成为党内高级干部。毕业后参与共产主义运动,1933年至36年间被捕入狱,后来就任最高法院法官的色川幸太郎是他的辩护律师。出狱后在神户开旧书店,但遭遇1938年7月初的阪神大水灾,同年移居京都,在战时的紧张空气中为几个左翼进步学生团体提供过各种禁书,战后仍积极参与左翼运动。1986年病逝,其子盐谷宽继承店铺。在中井的回忆里,西北书房的二代店主每天都在店里埋头阅读哲学书,“非常典型的旧书店主人的样子”。不过他们比邻营业的时光并没有很久,据说那时旧书店生意整体都不太理想,西北书房便撤出了市场。奥书房主人奥淳一1947年生,大阪府岸和田市人,毕业于早稻田大学第一文学部。1985年8月自美术出版社紫红社独立,在东山区古门前通附近开设书店,专卖美术类新旧书籍。1992年4月搬到二条通的新址,后来又搬走,如今仍在东山区古门前通开店,主页说明是“专营美术类古书”,“超爱猫猫狗狗的京都古本屋”。我2009年秋来京都时,西北书房早已不在,换成了一家“水明洞”。店主木下茂森1934年生,1977年8月在修学院附近开店,专营美术书与古籍。次年搬到三条大桥西侧,那时广告里强调的店铺特长是“陶瓷器、书画、漆器、木工、金工、染织、玻璃器”等等,后来才搬到中井书房东邻。与中井书房整然有序的气质不同,水明洞店里堆满了书籍、美术品,穿行其中得非常小心,以免磕碰了什么。中井书房西侧隔壁还有一间铺面,房东先后开过便当店和游戏机店,生意都不太理想,不久便放弃了。整理游戏机店时,有好些玻璃柜不容易处理,令房东相当头痛。恰好水明洞主人当时进了一大批古美术品,干脆把这间铺子也租了下来,玻璃柜正好放东西,如此房东也非常满意。中井书房的柜台后也有一些玻璃柜,是从超市继承而来,放着一些用于展示的版本。非常幸运,《京都古书店风景》也被他放在玻璃柜里。2008年3月,水明洞二号店正式开张。在很多人的记忆中,中井书房夹在水明洞的两间店铺中间,连正门上方的招牌都是共用一个长灯箱。“那灯箱是以前超市留下的,我先用了一半,后来便当店用另一半,之后换成游戏机店,又换成水明洞,大家都尽可能利用已有的材料。”中井先生告诉我。柜台后贮书的玻璃柜,中井先生说本来是超市的柜子2015年,水明洞主人病故,家人低价处理了若干藏书和美术品,于同年7月底关闭了两家店面。如今,中井书房东邻是一家理发店,西邻是一家乌冬面店,昔年这一带隐然而成的古本街气氛早已萧条冷落。稍可安慰的是,曾在水明洞打工的店员行友俊麿后来开设了专营古籍、名人尺牍的古书店“榊山文库”。行友是广岛某神社家的子弟,1980年代初生,京大毕业,擅长书法、篆刻。榊山文库有不少京大学者的旧藏,我曾在他家买到过狩野直喜书简和平冈武夫旧藏书,他与百濑周平等古籍同好还合办过一阵图书目录,叫《虫之声》。2025年2月的中井书房,东侧现在是理发店,西侧是乌冬店为了构筑理想中的旧书店,中井花掉了上班族时代的许多积蓄,“连高尔夫会籍都卖了”。他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