GAI:嘻哈匪徒
2017-11-06 13:26

GAI:嘻哈匪徒

虎嗅注:本文原载于微信公众号:GQ实验室(ID:GQZHIZU),作者:何瑫、钱德勒,编辑:曾鸣,虎嗅获授权转载。


从逞凶斗狠的小城青年,到选秀冠军再到签约艺人,这两个月,GAI 经历人生剧变,也渐渐显露出与过往不同的面目气息。为获取更广泛大众的认同喜爱,他收起愤怒情绪,演唱励志歌曲,登上央视舞台。为跻身主流音乐市场,他的生活被数不清的商业通告填满,这曾令他疲劳不适,但他说服自己努力适应眼下经历的一切。


“好不容易从地下爬上来了,谁也不想再掉下去。”


小城青年参加选秀一夜成名,只是 GAI 的故事中最表层的部分。更富有意味的,是热潮散去之后,他的当下处境与过往人生之间的碰撞冲突。


面对现实逼仄的生存处境,他曾崇尚暴力,拒绝向主流价值妥协,这令他长期陷于困苦,但也令他塑造出有别众人的音乐风格,获得娱乐工业的垂青。过去的经历是他叩开主流社会大门的筹码,然而在新的生存环境中,一些部分却成了他可能需要丢弃的东西。例如曾令他在地下说唱圈赢得尊重的作品《超社会》,如今反而变成了他不愿提及的三个字。


为获取更大成功,GAI 正在经受主流社会的约束规训,做出更多的让步妥协。但这种让步,或许会消解动摇他身上最具价值的部分。这构成了一种两难处境。


如何应对坚持自我内心与满足外界期待之间的矛盾拉扯,对如今的 GAI 而言,将是一个无从回避的命题。喧嚣过后,他的个人命运中真正耐人寻味的部分,或许才刚刚开始显露。

 

签约


 “老子吃火锅,你吃火锅底料。

对你笑呵呵,因为我讲礼貌。”

(GAI 《火锅底料》)


《中国有嘻哈》开播不到一个月,GAI 在上海拍摄一档演出宣传视频时与刘洲发生了争吵。后者是这档节目的音乐总监,另一重身份则是 GAI 的老板。节目开播不久,他就接连签下了近十位参赛 rapper,其中就包括后来获得冠军的 GAI。


GAI 在节目中宣称要对其他选手“格杀勿论”,在现实中酒吧驻唱时会对冒犯他的客人施以耳光。但在刘洲面前,他总是抱以恭敬姿态。观众们见过这种场面:12进9时,GAI 抗议比赛强度过大,摘下头巾扔在椅子上,甩门而出:我想回家了,我怕我猝死在这儿,不想玩了。几分钟后,一个文身壮汉出现在画面里,拍 GAI 的脑袋,伸出食指指着他训斥道:都苦,谁不苦?吴亦凡也没有休息时间。你选择了这件事,你就得坚持,自己再好好想想。


此人便是刘洲。GAI 罕见地低头坐在桌前默不作声,听从安排完成了比赛。回忆此事时,GAI 说刘洲其实比节目画面里骂得更多更狠,只是没有剪辑进去。


但在上海的那天,GAI 主动拨通刘洲的电话和他吵了起来,争执的原因是《火锅底料》。节目第一期,GAI喊出“老子吃火锅,你吃火锅底料”,刘洲觉得有“炸歌”潜质,将其扩充制作成了完整歌曲。


GAI 在重庆地下说唱团体 GOSH 时,曾与队友 Bridge 和 Tory 录制过一支 MV,“火锅底料”是其中一部分。MV拍摄于重庆交通茶馆,破旧的屋顶漏下昏黄的光,老年茶客们悠闲地喝茶聊天。GAI 和伙伴们顶着脏辫戴着大金链子,做着抹脖子的手势,喊着“都隔到屏幕凶,凶你妈卖麻批”,不顾身后老年人疑惑不解的眼神。而在刘洲改编的版本里,GAI 的匪气消失了,加入了欢快喜庆的唢呐声作为前奏。按照刘洲的说法,全中国的火锅店都可以把它当成店歌。“我要的就是让这首歌在大众里流行,火锅店老板觉得好听,愿意放给客人。原版他肯定给关了,吵死了。”


有网友评价说听出了凤凰传奇的味道,“简直可以上春晚”。GAI 接受不了这种反差,拨通刘洲的电话要求他不要发布。刘洲的回应是:我把话撂这儿,你想要的绝对没我这个版本辐射面广。


地下与主流、坚持自我与取悦大众间的冲突,在《中国有嘻哈》播出后未曾间断。GAI 与刘洲的分歧是两种理念的直接碰撞。“我就是专门做炸歌的,节目没有炸歌立不住。”总决赛播出前两天,刘洲在家中聊起对《火锅底料》的改造,坚信获得大众喜爱是头等大事。他的得意之作之一是《华阴老腔一声喊》,这首融合陕北民歌与崔健摇滚的作品将谭维维送上了央视春晚。




“我是要为唱 rap 这帮孩子打天下的。就凭这帮小孩子能把中国说唱市场撑起来吗?闹吧,撑不住的。一定得靠大众,让他们能听懂,能跟着哼哼几句。老百姓听什么,听《小苹果》,他就觉得是最牛逼的歌。有人说这歌让中国音乐倒回去20年,但是老百姓就跟着跳,你能怎么着?”


当被问到满足大众喜好是否会让作品的艺术价值打折扣时,斜躺在沙发上的刘洲直起了身。


“兄弟,什么是艺术价值你告诉我?老子吃火锅,你吃火锅底料,它有什么艺术价值?它就是一个口号,就是一个心态。”


刘洲在《中国有嘻哈》中曾劝说六强选手黄旭把编曲风格改得更通俗一些,“赢得了大众的心,你就赢得了世界”,但黄旭拒绝了他的建议。刘洲谈起此事时有些无奈:“他就不明白一个道理,大众认可你了,才是一个艺人最牛逼的地方。现在不明白,以后会明白的。”


而在节目之外,GAI 最终顺从了刘洲的意见。“没想到后来大街小巷都在放”,他收起惯常可见的不屑表情,转而称赞起刘洲:“这一点我是真的很佩服洲哥,他看东西比我们长远,知道得找一个通俗的方式让老百姓感兴趣……可能我圈子太小了,生怕歌出来达不到专业听众的那个点,没有想到市场那些东西。我也不懂那些。”


GAI 让步了,但争执并未就此结束。GAI 曾经的制作人老道后来发微博指责刘洲的改编加了太多民乐元素,喧宾夺主。“不甘心看着一个鬼才的音乐被一些没想法的流水线制作人毁掉。”


刘洲说,这种抨击正是他期待看到的。他在微博上回击老道,并顺势放出了《火锅底料》的另外两个版本。“这歌做完我就跟 GAI 说了,哥会被骂死,你也会被骂。他问我为什么还要做?我说不骂没有争议性,关键是你要被更多的人关注。我就要看哪个制作人的粉丝多一点儿来骂我,我好怼他一下。我不怼他,多做了几个版本怎么凭空而降发出来?这是一个商业运作模式。”


聊起这些时,GAI 已经由选秀冠军变成了线上艺人,每天被各式通告塞满。刘洲正开足马力将他在内的十几名 rapper 推进主流商业音乐市场,来自北京的 rapper 辉子一个月就写了13首广告歌。刘洲兴奋地说:“这节目最大的受益者是吴亦凡,第二个就是我。”


节目录制两期后,刘洲便对 GAI 抛出了橄榄枝:你不用在我面前装,我知道你心里面就是一个战士。你得把中国人自己的 rap 这面大旗扛起来,我来帮你完成这件事。


面对刘洲勾勒的蓝图,GAI 心里有点儿怕:“我不知道这个圈子是什么样子,怕付出和收获不成正比。还是有一点儿戒心的,毕竟双方之前都不认识,实话。”


比赛录制间歇,他回到重庆 Octagon 酒吧继续喊麦,一晚500元。赛前他和酒吧音乐总监 Panda 约定好请一个月假,如果成绩不好回来继续上班。但机遇说来就来,他有种不真实感。他和 Panda 聊起刘洲的邀约,觉得心里没底,刘洲一次次打来电话,他不敢接。


当问到最终为什么下定决心与刘洲签约时,GAI 沉默了一会儿,跟助理要了一根烟。他猛吸了一口,双眼直视着我说道:


“我想挣钱。这个理由够吗?”


县城


“看这个世界真嘞大,

于是啥子人都有,时间永远

不会停,恶人也不会收手……

老子一抬手就摸得到天,

看白云青山跟袅袅的烟。”

(GAI 《空城计》)


GAI 在《中国有嘻哈》总决赛上演唱的《空城计》,去年夏天写于四川自贡的一间出租屋里。他当时与成都说唱团体 CDC 说唱会馆在网上起了冲突,对方帮手越来越多,GAI 所在的重庆团体 GOSH 却不愿卷入风波。GAI 心灰意冷离开重庆去自贡找了一家小酒吧谋生,一晚工资200元。


“这歌写的就是极度的孤独,不屑和弱者玩了,真的。”GAI 把对说唱圈的感受都写到了《空城计》里,他想“摆脱这摊烂泥”。“中国所谓说唱圈做的都是同样的事,你跟我关系好我跟你关系好,一起唱个歌火起来了。那我的态度就是去你妈的。”


但那时他找不到”摆脱烂泥”的机会。他去了全国五座城市巡演,四站赔钱,有一站因为没有钱买回程机票险些取消。


如今机会来了。答应刘洲后,GAI 离开了 Octagon,他对 Panda 说,刘洲的一句话让他下定决心跟他走:兄弟,我有什么,你就有什么。“说实话,能做商业,谁他妈愿意做地下?”


一年前他也曾尝试往“地上”走,失败了。他在《中国新歌声》唱了一首《苦行僧》,没导师选他。后来节目组又请他参加复活赛,还去他威远老家补录镜头。母子俩坐一天一夜火车到了浙江嘉兴。节目组让他将 Beyond 的《大地》和周杰伦的《龙拳》混编为一首歌,但后来又告诉他,复活赛取消了。GAI 气得破口大骂。他曾发过一条微博,后来又删了:没导师选我,因为我站得太高了。


面对《中国有嘻哈》,GAI 一度担心噩梦重演。节目组派了一位姓范的编导到重庆邀请他,他和女朋友请对方吃了一顿火锅,花了三百多块,这让他心疼了很久。但他最终还是来了。“黑我的人太多了,我就想当着全国的观众证明一下自己,打他们的脸。”


在说唱的世界之外,本名周延的 GAI 被人们叫作锅盖,职业是一名酒吧歌手。锅盖一直渴望从夜店走向更大的舞台,对三年前一场演出念念不忘。那是他曾经历过的观众最多的演出,四川内江市威远县的2014春节群众大联欢,来了五六千人。那时他已在酒吧唱了七八年,但还是第一次在父母面前演出。



他唱了《飞得更高》、《一起摇摆》,都是汪峰的歌。下台后,妈妈说的第一句话是,娃儿你这么吼,青筋都暴起来了,累不累?


父母大声跟周围人说,这是我儿子。锅盖哭了。他总害怕在父母眼里是个没用的人。做客运生意的父亲曾想换一辆中巴车,希望他能出些钱。他拿不出,想给自己一耳光。


那场县城春晚的酬劳是六百元。请他来演出的人叫廖洁,初中时与锅盖同级不同班。廖洁当年是大队长,老师宠爱的优等生,会唱歌,会朗诵。他与锅盖接触不多,半是抵触,半是惧怕。“太社会了,不是一条道上的。”


初中毕业后,廖洁与锅盖没了交集。锅盖捅人进了少管所,父母托人帮忙平息事端,送他去重庆读了大专。而优等生廖洁进了国家级重点高中威远中学,当了广播站站长,学生主持人,后来又考上了985高校东北大学计算机系。再后来,锅盖成了夜店歌手,廖洁在北京参加全国大学生歌手比赛,有唱片公司开出合同,签约晋级,不签约淘汰。廖洁拒绝了,回威远开了一家演艺公司。


初中毕业十几年后,廖洁在一个朋友的婚礼上偶然遇到了被请来唱歌的锅盖。刚碰面时,廖洁心里有些抵触,觉得他还是当年的老样子,文身,爱说脏话,满口打打杀杀,不理解朋友的终身大事为什么要请一个浑身痞气的人来助兴。


“生命就像一条大河,时而宁静时而疯狂……”锅盖一开口,廖洁吓了一跳。他是内江市的名歌手,曾拿过“唱响内江”冠军,但他觉得锅盖,声音更高,气息更稳。锅盖又唱了一首《一起摇摆》,廖洁更吃惊了,这首歌他没办法完整唱完,而锅盖一脸轻松。


廖洁很是好奇,锅盖这些年都经历了些什么,是如何练出了这等唱功。宴席上,他举起酒杯主动对锅盖表达赞赏:内江市的唱歌比赛我是第一名,但是如果你去参加了,冠军肯定不是我。


谁要去参加那种比赛啊?小城市的酒桌上,彼此客套恭维再正常不过,但锅盖偏偏不按这套来。听到廖洁的话,他一脸不屑,廖洁很是尴尬。他尝试着和锅盖聊些别的,但也很难聊到一块儿去。


但廖洁后来还是和锅盖建立起合作关系,他看中锅盖的唱功,而锅盖需要演出费养活自己。随后一年,廖洁请锅盖做了五次演出,每场六百元,是其他歌手三倍。他偶尔也会去锅盖驻唱的酒吧,锅盖总是唱情绪饱满旋律起伏的“流行金曲”,例如《爱如潮水》、《不让我的眼泪陪我过夜》、《山丘》。


一次演出时,锅盖戴了根大金链子。廖洁说,你很潮啊。锅盖说,对,平时那些歌不是我喜欢的,我最喜欢的是 hip-hop。廖洁心里有些不以为然:不就是嘴皮子快一点,我当主持人说绕口令比你还快,只不过没配音乐而已。但他没有说出来——他知道锅盖一定会怼回来,很可能让他难堪。


一天晚上,廖洁约下班后的锅盖去 KTV。锅盖不需要照顾观众的口味了,唱了一首 hip-hop,MC Hotdog 的《嗨嗨人生》:


“曾经我们苦哈哈,现在雪球我们越滚越大,越混世越屌,其他人像是被结扎……”


廖洁的内心是有些崩溃的,他无法理解这种兴趣。他强调不是针对锅盖个人,而是对 hip-hop 整个都很反感:“我一个唱费玉清的怎么能喜欢这个?我就觉得很恶心,很不舒服。不唱只念,念还没念在节奏上。”


一年后,锅盖离开了内江的酒吧,去了重庆永川驻唱,那是他当年读大专的地方。两地相距甚远,对锅盖来说,为六百元回威远演出已经不太划算。两人再次断了联系。


廖洁再次听到有关锅盖的消息,是在《中国有嘻哈》开播后。屏幕里这个拿到冠军的 GAI,真的是三年前在县城婚礼上唱励志流行歌的锅盖吗?他不敢相信。


他敢确定的是,锅盖在节目中表现出的脾性仍是他所熟悉的样子。“说话还是怼天怼地的,跟上学的时候一样,完全没变过。”


“他上学的时候是什么样子?”


廖洁想了想:“社会到你无法想象。谈到他的名字很多人都很害怕。”


青春

 

“从小在矿上长大的娃儿,

在街上旋,妈老汉说钱够用就好

活起要有尊严……二十

多岁没得工作超社会在到处裹,

抢了三十七块钱给

婆娘买玻尿酸。”

(GAI 《垃圾话》)

 

今年5月,GAI 和伙伴 Bridge 走下重庆飞往北京的航班,参加《中国有嘻哈》海选。他戴着耳环,手臂布满文身,Bridge 梳着一头脏辫,远看像顶着绿色的拖把。而周围的人西装革履夹着公文包,急匆匆打开手机谈论工作。GAI 看看四周,突然很不舒服。


转眼间,5个月过去了。GAI 仍然留在北京,并将长期留下去。他还是不喜欢这里,过马路等红灯时,人人都面无表情低头盯着手机,他感觉很冷。一天中午,他和女友一起乘车去接受一家直播平台的采访,路过使馆区时,他忍不住喊道:为啥子这里的建筑都是一坨一坨的,好严肃。


但他反复提醒自己努力适应。“好不容易从地下爬上来了,谁也不想再掉下去。”


一年前还在地下的时候,他想录制一张合辑,但拿不出制作费。犹豫了很久,他硬着头皮打通姐姐的电话,借了八千块钱。姐弟俩活在截然不同的人生轨道上,平时很少联系。“你跟她说一个事她马上会给你理一套利弊出来,很理性,没有我们周家人那种感性。我爸爸因为这个事说过她好几次。我理解就是生活的圈子不一样,在北京生活久了,可能真的会变得冷漠。”


姐姐比 GAI 大4岁,GAI 在酒吧一天拿30元工资时,姐姐大学毕业留在了北京一家世界500强的国际物流企业。她嫁给银行高管,后来又买了两套房。在 GAI 口中,姐姐是“CBD 金领”、“活在另一个世界里的人”。


姐姐在北京交通大学当学生会副主席的时候,GAI 在威远县城捅穿了地税局局长儿子的左脚,被拘留了近一个月。今年7月回威远探望父母时,他在街上偶遇了当年的敌人,对方拖着一条瘸腿。“我跟他打了个招呼,俊,你去哪儿?他笑了一下。我心里觉得非常愧疚。”


四川音乐学院门口有一家吉圣乐器行,老板名叫刘振宇。《中国有嘻哈》冠军诞生后,他在朋友圈转发了一篇《GAI:小镇青年》并评论道:比较写实,天生的痞子。



他记得17年前在威远县人民医院大厅与 GAI 聊天的情景。聊了几分钟,他就觉得这个瘦小男孩“整个人状态完全不对”,说话嘴是歪的,一张口全是搞这个人,弄那个人。他问 GAI:你以后想干什么?GAI 说:耍社会,老子要耍社会。


刘振宇是 GAI 的音乐启蒙老师。那年他18岁,医专毕业后被分配到县医院实习。他对从医不感兴趣,和朋友组了一支叫作 DNA 的摇滚乐队,带着几个中学生练吉他,不收学费,只为消耗大把无聊时间。GAI 觉得玩乐队很酷,想跟他认识。


变成一个社会少年之前,GAI 的生活环境一度封闭单纯。他出生在宜宾市珙县芙蓉煤矿,在矿上做会计的父亲为他取名周延。平静安稳的集体生活在周延10岁时画上了句号,为了让学业拔尖的姐姐读更好的学校,他的父亲以两万元的代价买断工龄搬家到了威远县城,靠承包中巴车谋生。


因为留着锅盖头,别人都叫他锅盖。初一他在私立的自强中学沉迷于踢球,父母送他进了管教更严的严陵中学。班主任安排他出黑板报,班里“大哥”想捉弄一下这个新来的小子,让他走开,但锅盖说不行。“然后他就当着全班六七十人的面打我,连打了三天。我告诉老师,老师说你先忍忍吧。”


锅盖以暴制暴。他开始和“道上大哥”混在一起,打架,抢劫,文身,并很快掌握了一些混社会的规矩,捅人要用锯齿刀,捏尖儿不捏把儿,捅屁股不捅大腿,这样最多划出一两毫米深的口子,不会出事。他初中就有了文身, 文了一个“拳”字,文成了错别字。


他在外打架伤人,在家偷父母钱。出格举止常受到父亲惩戒,父亲拿出绳索一头捆住他手腕,一头缠在屋顶吊扇上。锅盖一边随着吊扇旋转,一边经受皮带抽打。“到后来我爸还没打我我就会吓哭。而我妈呢,她站在旁边拍手欢呼‘打死他’!”


锅盖喜欢听任贤齐、刘德华的歌,他偷了姐姐的单放机,一边听,一边哼唱。学音乐虽在小县城家长眼中也是不务正业,但刘振宇心想这总比打架斗殴要强,便拉着锅盖一块唱歌练吉他。刘振宇觉得锅盖颇有些天分,但锅盖断断续续学了半年,还是对混社会更感兴趣。他笑着说自己可能是刘振宇最差的学生,连最简单的53231323都没学会。


刘振宇非但没能拦住锅盖混社会,反倒被他帮助过一次。他曾在不知底细的情况下和锅盖一位大哥的前女友交往,对方扬言要杀了他,锅盖主动站出来拉架:哥你不能动他,这是我老师。


刘振宇心情很是复杂。身为一个成年人,靠一个比自己小五六岁的初中孩子解决了麻烦,他半是感激,半是为锅盖的未来担忧。锅盖后来果然出了事,他捅穿了别人脚板,进了少管所,父母花了几千元解决麻烦。


为防止他坠入更可怕的境地,父母决意要送他离开威远。他报名参军,却因犯过事没能通过政审。后来父母托人帮忙,送他去了重庆水利水电职业技术学院。


在那所距离重庆市区五十多公里的大专学校,锅盖对所学的供电专业没有一丝兴趣。他乐于回忆的,仍是好勇斗狠的经历。这些故事听起来虚实难辨,但他聊起时甚是起兴:开学第一天拿饭叉捅伤别人的屁股、逼保卫科科长来寝室道歉、带领三千人罢课、召集六百人把两个外校生打到血浆凝固……“其实我是装的狠,就是纸老虎,万一绷不住我就惨了。江湖就是比谁胆子大。”


刘振宇曾去那所学校探望一位朋友,顺道也跟锅盖见了一面。锅盖开口第一句话是:刘老师,你来了就好好玩儿,在这里你有任何事情,给我打传呼,分分钟帮你解决!


之所以有这番底气,是因为学校把他当成优等生。他声称当时很少上课,考前也不复习,但总能通过,因为曾经不当回事的音乐才能渐渐浮现了出来,能为学校赢得荣誉。唯一一次挂科是电工基础课,他盯着正在挖鼻屎的监考老师笑个不停,激怒了对方。


一年夏天,刘振宇带着乐队筹备在威远一家酒吧的免费演出,GAI 回家过暑假,兴冲冲也想加入。演出那个晚上,台下来了四百多人,锅盖穿着白色棒球衫,大裆裤子,和另一个男孩唱了一首说唱组合黑棒的《哎哟》。唱了几句,锅盖的搭档就紧张卡壳,浑身发抖,放弃了演唱。锅盖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笑着唱完了整首歌。刘振宇心想,这小子看来真的有点儿天赋。


毕业那年,学校分配锅盖到江苏一家化工厂扫地,他拒绝了。他凭一首《霍元甲》拿了百事新星大赛重庆赛区冠军,奖品是一块电子表、一个 MP3 播放器、两箱百事可乐。更大的收获是他靠那个冠军留在了永川,得到了在一个小酒吧驻唱的机会,每晚30元工资。


刚入行时,他只敢说唱。酒吧老板便安排他给其他歌手打下手唱和声,别人站在台前唱歌,他在暗处的角落里打着响指,隔一会儿哼几声“呜”。这种日子持续了半年,老板觉得一天付30块不值,逼他必须往台前站:再不学唱歌,你他妈就滚。


从一呼百应的校园霸王到酒吧黑暗角落里差点儿遭受驱逐的和声歌手,现实生活中,锅盖的命运坠入了谷底。而在音乐的世界里,GAI 的故事才正要起步。

 

夜店


“大部分的时间,他还是过得

比较堕落,越外向越是自卑,

望着身旁走过的过客。”

(GAI 《白日梦想家》)

 

7月中旬,已经跟刘洲签约的 GAI 回到重庆 Octagon 酒吧办了一次专场告别演出,收入全归酒吧所有,以此作为曾收留他工作的回报。


原本两百人的场地挤进了五六百人。“我不是重庆人,但我比谁都更爱重庆。你们等会儿跟着我一起唱!”在夜店工作了十几年,这是 GAI 第一次享受这种待遇,一首接一首唱自己的歌。



此前,他在 Octagon 的职责是 MC,配合 DJ 喊一些调动现场气氛的话:“跟着节奏一起来晃动身体baby”、“想跳舞的动起来就趁现在 right here”、“穿得少的妞站高点儿!”


今年春节过后,VICE 中国到重庆拍摄 hip-hop 纪录片《川渝陷阱》。在制片人 Billy Starman 面前,GAI 表现出当家做主,一切自己说了算的样子。Billy Starman 想拍摄 GAI 在夜店工作的场景,他爽快表示没问题。然而摄制组到现场拍了几分钟就受到阻拦,GAI 情绪激动地交涉了很久,摄制组还是被请了出去。


走出酒吧后,GAI 很不高兴。Billy Star-man 有些尴尬,劝他不必为了拍摄搞砸和酒吧的关系。GAI对着摄像机伸长脖子说道:活着真他妈难,挺人格分裂的。说实话这个地儿真土,真 low。Low 你知道吗,low!


“酒吧里总共有三种歌手,男歌手、女歌手、我。”陪人喝酒卖笑,很多酒吧歌手默认是工作的一部分,但 GAI 不愿意。一旦感觉尊严受到侵犯,他常常动手。曾有中年女客人拿着裹着几千块钱的酒杯拍着 GAI 的肩膀说:晚上过来陪我。他还以一记耳光。“你说要漂亮还成,是吧?”他习惯性歪起了嘴,“总有人出来找存在感,那我就给你存在感。我直接上去揍。”


Panda 曾经劝他,这毕竟是营业场所,你打客人会影响生意。GAI 听后急红了眼:哥,那个人他一直指着我鼻子骂,一直骂,我也是人,我也有尊严,换你能不能忍?


就在 Octagon 的告别演出之后,GAI 又一次动了手。酒吧老板的一位朋友请他过去一起喝几杯,正握手寒暄时,对方身边的女人突然对 GAI 说了一句:你谁啊?GAI 暴怒不已,跟对方扭打起来。


成为 GAI 之前,年轻的酒吧歌手锅盖不止一次因为跟客人打架丢了工作,在川渝各个县市的酒吧里换来换去。他自视和其他歌手都不一样,因为他什么歌都会唱。这是生计所逼——各家夜店的风格不太一样,为了找到新饭碗,他必须逼自己学唱不同的歌。新到一家店时,他不会把本事全部展示出来,而是一点儿一点儿往外放,这样会给老板惊喜。赶上要开人的时候,就会先开别人。


刚进酒吧那年,他在网吧认识了一个女孩。一群人在打 CS,一个戴眼镜的姑娘突然站起来骂。锅盖觉得挺有意思,找网管要了她的 QQ 和手机号码,不久后两人成了情侣。


从19岁到26岁,这段恋情持续了七年。时至今日,他身上仍留有她的痕迹,左臂内侧文着她的姓氏。后来又有几个汉字文了上去,代表他在世上最看重的人。“你看,这个字是她,这是我,后面这个字是我爸,这是我妈。我跟她都已经到了要结婚的地步。”


女孩曾经陪锅盖睡在银行门口,她在台球厅里摆台球,每月工资五百,她会给 GAI 四百。但后来,女孩还是主动提出了分手,态度决绝。“我他妈就差跪下来求她了。她最想要的是个家,可那时候的我给不了她安全感。”


女孩至今还未结婚,有朋友告诉他,女孩看到他上了《天天向上》,把截图发在朋友群里,说看到他现在这样很开心。


聊起这段经历时,他又哭了。


自贡、内江、宜宾、铜梁、永川……分手之后,锅盖失魂落魄,在川渝二线县市的酒吧里飘来飘去。他爱上了汪峰的歌,尤其是《飞得更高》,从中汲取活下去的力量。“你离开我,OK 没关系,我要做更好的自己,让你觉得离开我是个损失。”


那时唯一能让他有些许快乐的,是名叫 Bad Kidz 的说唱团体。带头人是个叫 Tory 的大学生,两人在酒吧认识。Tory 去应聘,说是玩说唱的,锅盖说,你有我唱得好吗?


接触多了,锅盖发现 Tory 有种他没有的本事——他会自己写歌。他羡慕极了,能唱自己的歌在他眼里是件更高级的事情。失恋后,他很多次唱起李宗盛的《给自己的歌》,一边唱一边流泪怀念女友。为了抒发情绪,他特意加了一句念白:爱情他妈的是什么。但也仅此一句。唱别人的歌,终归是词不达意。


锅盖按 Tory 的要求花两千多元买了声卡和话筒,加入了 Bad Kidz,并把这行字母文在了身上。玩说唱最好能有个英文名字,他给自己起名 Double G。没过多久,他发现有人比他更早用了这个名字,不想与人重名。别人叫他锅盖,他想让人瞧得起,希望别人倒着念,叫他盖哥(四川话发音为盖锅)。


盖的拼音是 GAI,那就叫 GAI 吧。

 

地下


“打群架,开大车,

货箱头几十个。

进过监狱我惹过祸,

就是没认过错。”

(GAI 《超社会》)

 

9月10日晚,《中国有嘻哈》总决赛播出的第二天,GOSH 在重庆劳动人民文化宫举办演出。领军人物已不再是 GAI,而是 Bridge。他曾和 GAI 并排坐在刘洲家的沙发上收到签约邀请,但这个23岁的年轻人选择了拒绝。“我可能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但我知道我不想要什么。”



提起 GAI 离开重庆与刘洲签约的事,GOSH 的统一态度都是理解:GAI 哥三十岁了,需要挣钱养家,担负更多责任。“谁也不知道以后 hip-hop 会发展成什么样,GAI 哥帮我们先去探探路。”


如今先行一步的探路者,当年却是个边缘人。Tory 带他入伙时,他写不出词,跟不准节奏,只能唱唱副歌。后来他模仿其他 rapper 写过几首普通话的歌,Tory 虽不满意,但碍于 GAI 年纪大,还是让他发了,在说唱圈内毫无反响。


Tory 后来带他进入了一个更大的团体。在重庆磁器口横街16号酒吧,GAI 与 Keep Real(GOSH 前身)的成员首次见面。人人穿着黑色T恤,胸前的圆环里印着 Keep Real。GAI 登台唱了一首自己写的歌 Double G,却紧张到忘了歌词。很多人都笑了,让他下来。


随后两年多,GAI 没有上过 Keep Real 的舞台。没做足准备前,他不想再被别人笑。他也很少参与团体的日常活动,在宜宾、永川等地的夜店游荡,一两个月才会去重庆和其他人见一面。其他人大多是重庆市区长大的孩子,GAI 觉得自己不如他们,也很少聊起自己的经历,更多的时候,他想学习别人怎么做。“他们有演出,我就过去买单。”


再次登台是在重庆沙坪坝坚果俱乐部,名为“占地为王”的免费演出。GAI 第一个上台,唱了几句就浑身起了鸡皮疙瘩。台下人齐刷刷举起手为他呐喊,夜店里可没人这样。下台后,GAI 抱着 Tory 大哭。“漂了那么久,终于有了点儿被人认可的感觉。”


GAI 在 GOSH 是个不得要领的边缘人,而 GOSH 在地下说唱圈也长期与世无争。GOSH 组织的“干燥”freestyle 比赛,最惨淡时 DJ、裁判、选手、观众加在一起不到20人。他们曾有一间10平米的工作室,后来因为交不起房租撤了出来。


说到底,其他人并不急于通过说唱获得什么,只是业余兴趣。淘宝店主、抹茶店老板、电视台编导、平面设计师、白酒公司广告策划……每个人都有本职工作,他们不想为兴趣背负压力。《中国有嘻哈》不只邀请了 GAI 和 Bridge,但小艾觉得自己的作品不适合登台演出,山鸡舍不得往返北京的差旅费。


直到《超社会》出现,很多事都改变了。


一天晚上,GAI 在工作室 freestyle,随口来了一句:老子社会上嘞。卫生间门突然开了,正在拉屎的 Tory 还没提上裤子,探出头来大喊了一声,兄弟,就这个!


几个人连夜写歌录歌,完工时,已是早上5点。但 GAI 一点儿都不困,从前模仿别人时磕磕绊绊的感觉不见了,当用家乡话唱起熟悉的生活,他觉得比唱普通话畅快多了,不用动脑筋,歌词像泉水一样往外冒:


“我的兄弟都文过肩龙 戴的金项链

我开洗浴中心 不送啥子消费券

我开赌场 赚坨坨钱 菜刀加棍棍

打的幺的哥 跑得快 还有大老二

啥子面面药都吃 就是没打过针

老大的婆娘我都日日得我脑壳昏……”


“太屌了,太脏了,非常纯粹的东西,真实的底层生活就是这样。”Wudu Montana 当时正在美国留学,GAI 邀他加入 GOSH,他有些犹豫,但提前听到《超社会》demo 之后,他马上决定入伙。


拍 MV 时遇到了困难。找不到扛砍刀喝酒赌博打架混夜店的社会大哥,便找了一群跳街舞的哥们儿代替,反正都有文身。GOSH 成员小艾说,比较遗憾的是歌词里开大车打群架的场景没能拍出来,因为钱不够,仅有的两千块钱全给了摄像师。


MV 上线后,GAI 在地下说唱圈一举成名,微博被转发了一千多次。GOSH 特意举行了一次“五星级会议”,大家轮番发言庆祝。


“没有《超社会》我们根本不会关注 GAI 和 GOSH。这种真正街头底层的东西别人写不出来,没那个经历,也拉不下架子。”Billy Starman 和地下 rapper 们交往甚密,连最高傲的北京 rapper 们都会竖起大拇指跟他说,“这哥们儿有点儿意思”。


也并非全是好评。GAI 的启蒙老师刘振宇听后的反应是:太夸张了,中国社会允许有这种音乐吗?我觉得应该把这首歌下架。


《超社会》果然在多个渠道遭遇封杀,但 GAI 依旧信心大振。他想趁热打铁再出几首普通话的歌,Tory 拉住了他:你是哪儿的人,就唱哪儿的歌。


GAI 听从了 Tory 的建议,并很快发现当他用方言唱起个人经历,写歌就跟说话一样流畅简单。街头混迹的经历让周延成了校园霸王,让锅盖坠入底层四处流浪,而对 GAI 而言,则成了别人无从获取的创作源泉。“从小在矿上长大的娃儿,在街上旋,妈老汉说钱够用就好活起要有尊严”,“做人不可好勇斗狠,谦虚谨慎四平八稳,不怕死,反正我撒子都没得。人生在世哪会一辈子没曲折?开路的先锋要打破旧的规则……”


分歧


“如果我没猜错,你也肯定被卖过。

你想要正经地活着,可是

这时代这世界不正经的太多。”

(GAI 《苦行僧》)

 

GAI 与锅盖,是周延两个不同的代号,也对应着两种不同的身份。《超社会》发布后,GAI 在说唱的世界里由 GOSH 的边缘角色一跃成为带头领袖,但锅盖却仍在现实的泥潭里挣扎。他在永川一家叫作金色年华的酒吧驻唱,和客人打架时用刀捅破了对方的羽绒服,因此丢了工作。那晚他在被窝里哭了很久,叫了一辆黑车,拉着手提箱搬进了 GOSH 的工作室。


GAI 努力写歌,想在说唱的道路上走得更远。但这并不能让锅盖在现实中填饱肚子。为了省钱,他睡在工作室的地板上,吃7块钱一份的回锅肉。他尝试找夜店谋生,但在重庆市区没多少人脉。死撑了半年,转机终于来了,从前跟 GOSH 聚会时认识的 MC 乐乐介绍他去了解放碑的 MUSE 酒吧。他收起地铺,和乐乐一起租房。


乐乐很早就和 GOSH 玩在一起,比 GAI 更早,但他从未考虑过加入。他是重庆酒吧圈子里有名的 MC,这份工作在他眼中舒适安稳,应当长期稳定地做下去。两人虽同居一室,生活状态却大不相同。


凌晨1点,GAI 和乐乐下班后习惯性吃碗小面后一起回家。乐乐经常天亮后才入睡,下午起床后去打理一家甜品店。GAI 从前也经常看三四部电影,打几盘游戏,从天亮睡到下午,再慢悠悠炖一锅猪蹄。但乐乐渐渐发现,GAI 变了,这样的日子越来越少。他经常到家就睡觉,早上八九点就去 GOSH 的工作室做歌。


GAI 曾多次对媒体宣称只听自己和兄弟的歌,对其他作品一概不感兴趣。“不说有多大造诣,就是有点儿天赋。”但乐乐却说,GAI 总是第一时间搜集各个说唱厂牌的作品,不仅一遍一遍地听,还会跟他讨论,反复琢磨里面的门道。


锅盖曾经历的生活,成为 GAI 源源不断的创作养料。他将对生活的感受一首接一首地写进歌词里:“男人顶天立地,莫跑去为非作歹,坏事情做多二十背时要知错要改”,“我不怕飞得不够高也不怕跩得痛,我只怕自己当个哈批哈批不敢做梦……”


GAI 铆足了力气写歌,GOSH 其他人则依然保持着松弛状态。GAI 开始忍不住抱怨 GOSH 太懒,出歌太慢,宁可朋友圈转搞笑视频也不做歌,开会没一次能到齐,还经常迟到几个小时。Bridge 的代表作《老大》MV 从筹备到成片,用了整整一年。


“我说过好多次,没用,我干着急没办法,烂泥扶不上墙。”GAI 和其他人的情绪状态总不在同一个频道上。一天晚上,GAI 连续发了四十多条朋友圈,Bridge 小窗问他,你是不是疯了?而 GAI 曾经对 Bridge 说,你别让我逮着,哪天老子想打你的时候,老子一定把你打死。


“特别情绪化,比较艺术家神经质的那种,可以马上哭也可以马上暴怒。”OG Rolly 说,大家有三项日常任务,写歌、做歌、安慰 GAI 哥。在微信群讨论事情,几句话说不到一起,GAI 就会发怒退群。他曾参加过几次 freestyle battle 比赛,但后来他和对手都不想再继续了——听到对手的狠话,GAI 会当场生气打人。




Bridge 有时候会跟队友们开玩笑打赌,跟 GAI 哥说几句煽情的话,他肯定会哭。等他说完,GAI 果然哭了。


心态的分歧后来导致 GAI 脱离了 GOSH。他积极主动地融入说唱圈,与其他城市的 rapper 合作出歌,却也因为冲动火爆的脾气与人交恶,在微博上展开骂战。但 GOSH 其他人无意介入这种纷争,觉得幼稚无聊。


他们并不是没有脾气。山鸡刚出道参加 battle 比赛时紧张卡壳,成都说唱会馆的成员对他竖中指,让他滚下去,山鸡一肚子火,别等老子将来火起来。但他宁愿和对手当场打一架,也不愿意上网diss。“小孩过家家一样吵来吵去的,有什么意思。”


面对队友们的沉默,GAI 以个人名义带着一个 DJ 开启了全国巡演。但独自在外的日子并不好过,兜兜转转,半年后又回归了 GOSH。GOSH 执行经纪人 Hyz 觉得这是注定的事, 就像 GAI 每次发怒退群后又会主动回来一样。“一句话就是穷怕了。能给他安全感的,除了钱,只有我们这帮兄弟。”


GAI 和女友王斯然交往快一年了,是对方主动认识他。当时正读大三的王斯然给GAI发微博私信,你有女朋友吗?没有的话现在有了。走红之后,GAI 在各种场合表达对女友的疼爱,强调自己不会变心,想让她有安全感。


但此前,GAI 才是恐惧不安的一方。除了担心女友父母看不上自己,他还有另一种顾虑。“以前我对我媳妇有很多疑心,我不够自信,心里不踏实,这么漂亮的姑娘,我总觉得她除了我好像还有别的男人……”


他们曾为此大吵一架。第二天王斯然给 GAI 打电话,要带他与父母首次见面。GAI 手头虽不宽裕,但还是花一千多块买了一条软中华,两箱车厘子。


一进门,看到王斯然父母脸上的笑容和满满一大桌菜,这个30岁的男人又一次大哭起来。王斯然的母亲也忍不住哭了,边哭边拍GAI的肩膀:娃儿,别哭,别哭。


主流

 

“嘞些啥子不好的事情都少来,

看我如何打好手上这副好牌。要穿好衣,

要开好车,要搬进大的别墅。”

(GAI 《好运来》)

 

如今,曾经的苦难都过去了。锅盖这个代号已经很少再有人提起,而 GAI 正踏上声名与财富的快车道。“我今年30岁了,得冲起来,别等到四五十岁想冲冲不起来,那就完了。”


《中国有嘻哈》总决赛的录制将近凌晨两点才结束。待到开完庆功宴,天色已近破晓。连续多日的高强度工作让 GAI 胃痛不止。当天晚上还有一场演出等着他。关爱八卦成长协会的视频团队记录下了他那天的行程。从酒店去演出场地的路上,GAI 接到一个电话,是姐姐打来的。


聊了几句,他让摄像机不要再拍了。“姐姐你放放心心的,能不能少去关注网络上的事情?姐姐我比你现在都累,这些都是你没经历过的,我也没经历过。我晓得你关心我,你好好生生地在屋头休息,我会好好的!”


成名之后,姐弟俩的联系渐渐多了起来。姐姐叫他一起吃火锅,还给他在北京的住处置办了全套生活用品。GAI 觉得姐姐发生了很多变化:不再是那个凡事计算利益得失的女强人,开始下厨做饭,在微信群里主动跟爸妈聊天,变得更有生活气息。


一次采访间歇,女朋友和父亲视频通话,GAI 表情有些羞涩地把脸凑到了镜头里,叫了声叔叔。对面回了一句,你好。女朋友有些不高兴地对父亲说:“爸,GAI 哥已经是明星了哦,你要对他好一点儿。”


不仅是姐姐和女友的态度,很多事都变了。曾经的逆子,如今成了母亲口中“这辈子最大的骄傲”。过去怎么也催不动的 GOSH,如今再也不需要他催了,十名成员当中有八人先后辞去工作专职说唱。之前态度相对积极的 Bridge,反倒成了队友催促的对象。比赛结束后,Bridge 不停演出,想趁国庆假期休息几天,其他人就说,全中国的 rapper 都在忙着演出,你待在家里打游戏,好意思吗?


就连在酒吧驻唱时的室友乐乐,也在尝试着改变。他关掉了甜品店,开始尝试写歌,准备参加明年的《中国有嘻哈》。“我最近经常提醒自己,GAI 哥已经走起来了,你多久能走起来?他走起来,他不会等我的,那我就要主动去追赶他。”


当问起 GAI 本人发生了什么改变时,随着场景和时间的不同,他经常给出不同的答案:有时他会半开玩笑地说:鞋子比以前多,穿不过来。有时他会略显疲惫地说:比以前情绪要收敛一点儿。有时他会面带抗拒地说,不要觉得我变了,我就是我,永远不会变。


无论 GAI 是否愿意承认,他身上的确在发生着一些改变。《超社会》曾令他在地下说唱圈赢得尊重,让他开始认真地考虑靠说唱谋生。然而当愿望实现之后,《超社会》却反而变成了他不愿提及的三个字,实在绕不开时,他会娴熟地念出“叉叉叉”予以代称。


为他拍摄照片时,他会主动问文身露出来合不合适,拍不拍得?网上对他的攻击比地下时期多了许多倍,但他已经很久没有理会过了,转而在微博上不停发布宣传信息。


在刘洲眼里,这些变化是顺理成章的事。他特意强调让我把他的分析写到文章里,“让大家都明白这个道理”:“上班族每天在骂老板,给我们臭嘴脸摆在那儿。但是你看老板从来不骂他。大家穷的时候,永远批斗的是比自己更牛逼更有钱的人,当自己有钱了以后就不批斗了,觉得当老板都挺辛苦的。永远是这么一个循环。”


为把 GAI 成功打造为大众喜爱的“底层英雄”,刘洲希望 GAI 未来两年内至少出80首歌,争取让听众每一周都能听到他的新歌。“他已经30岁了,之前消耗了很多时间。所以我要在最短的时间内把之前所有的能量全部补回来。”


刘洲为此计划让 GAI 出一系列关于《三字经》的歌,借此“推广中国传统文化传播正能量”。“我们要写一首三字经的流行歌,谁去听,要死啊,跟念经似的。但如果用 rap,你会听起来很过瘾。”在与民歌手祖海一起推出的电影推广曲《好运来》的 MV 里,GAI 不再愤怒。“好运 GAI 加上好运海,听完这首歌让你好运来……”


对于写商业歌是否会影响作品质量的问题,GAI 有些厌烦。“我需要钱生活。生活得更好、环境更好之后,我才会创作出更得意的作品。当我吃饭都吃不上的时候,我还怎么给你创作呢?”


在经纪团队的约束下,GAI 行为出格的次数越来越少。8月中旬,他回重庆办事时又顺道去了几次 Octagon 帮忙增添人气,Panda 很是感动。但没过几天,GAI 说不能再来了,跟他道歉。“有人把视频发到网上,他公司看到后叫停了。我很理解,毕竟现在这么多人关注,老在夜店出现,确实有很多负面影响。”


《中国有嘻哈》决赛设置了场外投票环节,GAI 在节目中抗议“这是一个天大的笑话”。节目结束近一个月后谈起此事,他仍感到不满:“当时我还不算一个艺人,只算原创音乐人。很多的事他们都不在现场,你来评什么评?所以我总是觉得这里面有很多猫腻,我就实话实说。”


宣传助理在旁边提醒:说得差不多了,老师写的时候悠着写啊。


《中国有嘻哈》决赛前夜,GAI 罕见地低头叹气:“说实话,我现在挺想回地下的。明枪易躲,暗箭难防,以后会有更多的人恨我。我不想获得这么多关注,真的不想。但这不是我能拒绝的,你懂我意思吗?”


他忍不住感叹在北京的生活太浮夸了,担心会磨掉自己身上的市井气。他在北京参加过一次网红派对,满眼望去都是长相差不多的年轻女孩,喝酒,合影,发微博,他浑身不自在。偶尔回重庆时,他会跟曾经的室友 MC 乐乐说,我不想接这么多商演,我想请假回重庆写歌。张学友为什么这么多年还立得住,因为他作品多,我想跟他一样。


但这是一条注定无法回头的路。他在获取更多的声名财富,但也在经受更多评判与期许。“你现在很少在微博上和人吵架了,有人觉得你变乖了,敢爱敢恨的真性情消失了。你怎么看?”


GAI 的面孔又紧绷起来。“我敢爱敢恨为什么非要在微博上表露出来呢?一帮不如你的人在讨论你,你去理会他们干吗?中国社会,真的是有阶级和层次,你越往上走,你就越觉得那些闲言碎语的人真的太低级了。我不想成为那样的人,我想变好。我已经洗干净了,再也不要回到那摊污泥里。”


宣传助理在旁边插话说:你把洗干净三个字给我说明白了。


GAI 接着解释道:我是块玉,洗是水洗,净是精致的意思,我已经被雕琢得很亮了。


当问起这种爱憎分明没有中间地带性格的源头是什么时,GAI 的回答有些出人意料,“善良。”


GAI 接着说道:“只有真正接触过我的人,才有资格评判我是否善良。假如我身边有100个人,有51个人说我善良,我这辈子就够了。你不能去顾到所有的人,你顾不到。”


一天中午,GAI 参加杂志拍摄,化妆师正在给他画眉毛。手机铃声响了起来,对面唱起“老子吃火锅,你吃火锅底料”。GAI 说,你他妈神经病啊,知道我是谁嘛,有种到我面前 battle。随即把电话挂了。


过了一会儿,他突然挑起眉头,眉笔在他前额画出一条黑线。“不行,我得打回去,骂死他。”经纪人赶忙抢过手机。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平静下来。GAI 与锅盖已经分离许久,但那几分钟,他们又一次合为一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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