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国电影起名指北
原创2019-03-30 12:19

外国电影起名指北

我很想建议这位导演找一家国内18线情感公众号实习3个月,感受一下激烈的内容市场竞争和微信公众号为了流量的挣扎——从“看后惊呆”学到“震惊!”,从“灭绝人性”到“噩梦来临”,从“有这么几个秘诀”到“看后说了三个字”……很多时候,人民群众爱的是各种沙雕标题,而不是一部《海市蜃楼》这种高冷到跟票房过不去的电影,而我,也几乎是第一时间把这部电影从观影计划里划掉的。


奥里奥尔·保罗。


你可能没听说过这个导演,但是如果我提到他的上一部电影《看不见的客人》,很多人就会有印象——当然这个范围仍然有限,因为上一部电影在国内的票房是1.5亿,而过去5年票房超过十亿的电影你还记得多少?

 

奥里奥尔·保罗在他的新电影里延续了他一向的起名习惯,《看不见的客人》在西班牙上映的时候片名为《Contratiempo》,这段西班牙字符翻译成中文就是《事故》——如果你在电影院里看到《事故》这个名字,你可能不会觉得“哦,这个电影应该不好看”,因为以这个名字的“侵略性”之弱,你可能根本意识不到自己已经看到它了。

 

21世纪了,什么人会为一部制作精良的电影起一个《海市蜃楼》这么没有观众缘的片名。奥里奥多·保罗,你这么随性,是因为西班牙是高福利国家吗?

 


 

没有接触过奥里奥尔保罗的读者肯定会期待我告诉他们,这部电影为什么值得看,然而这种期待是一种悖论。

 

因为奥里奥尔·保罗是一个悬疑片导演,如果我要向一个悬疑片观众解释一部悬疑片为什么值得看,那意味着我要挖掘出悬疑片的最大价值,但这个价值不像一些一些剧情片,比如《少年派》。

 

我可以说“少年派坐着救生艇,划过如金箔一般的海面”——我这样说不会影响观众的观影体验的。但悬疑片不一样,悬疑片最大的卖点就是“迷局”,一旦我告诉读者这个迷局是什么,是如何吸引人,读者就会失去看电影的体验。

 

所以作为奥里奥尔的死忠,我将秉承一些原则,比如在这篇评论里,我将绝不剧透。

 

截至发稿《海市蜃楼》的豆瓣评分是7.7分,《看不见的客人》豆瓣评分8.8,这个评分在意料之中,我觉得《海市蜃楼》的分数还可以再低一点……另外,我对《海市蜃楼》的票房也不算看好,完稿时海市蜃楼的预计票房6600万,我觉得这个数字偏低了,但作为导演的死忠,我估计最终票房也不会太高,可能会在一亿左右。

 

当然我不是说《海市蜃楼》不好看,而是当前电影市场的票房的主要来源其实是“群体性刻奇”,也就是说,当一部电影能带起大范围的共识/共鸣,这部电影票房才有保证。在中国,一些已经共识的电影类型——比如“喜剧”,然后是各种爆米花片,再来还有系列电影,比如徐峥老师的“囧”字号,陈思诚的“探案”系列。

 

而《流浪地球》,当我们说这部电影成功是因为制作团队兢兢业业的时候,实际上只是在说它的众多侧面之一,这部电影能成功是多个原因共同构造的一个消费的空间,比如刘慈欣的金字招牌,吴京的个人形象和团队故事,电影本身的品质,国产科幻的起点,是这些原因共同构造了一个“这部电影值得看”的共识。


但悬疑片不太容易构造出这种共识,一方面不光是国内,在全球悬疑片粉丝都是少数,最多只有20%的观众有看悬疑片的需求。这本身就很少了,更麻烦的是,与另外80%的观众不同,这20%的观众虽然也有着强大的忠诚度,但这种忠诚是一种对内容的忠诚而非对群体的忠诚,这意味着他们自身很喜欢悬疑片,但他们很少向周围的朋友推荐悬疑片。

 

另一方面,据我的观察,国内还没有培养起悬疑片的消费习惯,因为国内观众,我说主流,目前可能还把电影当成一种娱乐消费,他们希望在电影院里放松,释放自己的压力,而悬疑片的特点是紧张,需要观众时时刻刻保持思考——光听到这个概念就够让人头疼的了。

 


对悬疑片的审美一时半会儿也很难跟上,国内的悬疑题材内容制作目前还停留在“增强描述”、“增强对比”这样的表面功夫上,但真正意义上的悬疑是要考虑各种事件的可能性,不停地制造最优策略,这意味着悬疑片需要编剧制造高浓度的信息吸引观众,即使编剧们有这个能力,他们也未必会作出这样的选择——如果做别的片子更赚钱,为什么要来做悬疑片呢?

 

所以也正是因此,奥里奥尔·保罗这样的导演才变得非常珍贵。悬疑片制作特别吃叙事能力,这位导演在拍《女尸谜案》的时候叙事还有一些牵强,但是到《看不见的客人》,叙事技巧和拍摄技巧都臻于化境——我们知道悬疑叙事通常有一个核心谜题,整部电影都在解释那个核心谜题。

 

暴力解开谜题当然是非常简单的,但是想把抽丝剥茧的过程做均匀,让尽量多的观众去理解,去接受,平衡叙事节奏和关键情节描述,这点就非常不容易了。《看不见的客人》随着剧情推进,在一个浓缩的空间里翻转数次,同时叙事的节奏四平八稳,导演对叙事节奏的把握和对细节的打磨都无可挑剔,这部片子豆瓣8.8分实至名归。

 

两年后,奥里奥尔·保罗的技术理应更成熟了,为什么我说《海市蜃楼》7.7分还高了呢?

 

 

奥里奥尔·保罗的技术更成熟了吗?

 

我可以肯定更成熟了。

 


因为悬疑叙事有点像骑自行车,如果一个悬疑作者不知道怎么吸引自己的观众,有一个最简单的办法,就是加快故事的叙事速度,这就像是当你骑自行车很快的时候,你非常容易控制自行车的平稳,用更高浓度的信息量吸引观众,就可以避免剧情的瑕疵被观众注意到。

 

《海市蜃楼》比《看不见的客人》要慢,这会更考验导演的技巧,因为这意味着观众不会把注意力放在大量的情节上,那他们就可能把注意力转向更多细节,导演就必须在细节上做更缜密的考虑。而且节奏变慢,意味着剧情的刺激度降低,悬疑片最原始的对观众的吸引会减少。

 

前文已经讲过,票房和主流观众对电影的评价聚焦在“电影共识”上,而悬疑片最基础的共识就来源于高密度的信息量——紧张的氛围,浓密的信息,必须高速转动的大脑,是悬疑片观众的基础乐趣。

 

一旦叙事速度下降,信息密度就一定降低,给主流悬疑观众的体验一定会降低。打个比方,高信息密度就像牛肉,低信息密度就像豆腐,我这么说能理解吧,就算对厨师的厨艺的审美是客观存在的,但是最主流的食客肯定还是想吃牛肉——最主流悬疑片观众也是为了体验高浓度信息带来的快感。

 

所以从这个角度上讲,因为叙事节奏放慢,《海市蜃楼》就要求观众在感受体验之外,审美更多的导演角度的思考,然而观众没有义务进行这样的思考,这对观众的要求太高了,跟导演有没有诚意是没有关系的,加上宣发不够积极(我在电影院甚至没有看到海报),悬疑市场本身也没有培养起来,这部电影票房不理想已经是预料之中了。

 

所以我不会建议一个悬疑片的主流观众去看这部电影,他们应该先去看《看不见的客人》,你们会震惊于导演的叙事节奏和镜头把握,加上配乐,《看不见的客人》会带给你们绝无仅有的悬疑片体验,只要你是一个潜在的悬疑片观众,你就一定会爱上这部电影。

 

悬疑电影每超过一个长度,叙事难度就会成几何倍数上升,到《看不见的客人》这种程度,能把握到奥里奥尔这个水准的人,已经屈指可数了,全球就那么几个,而且奥里奥尔有一个特别大的优点,就是干净,他不会在悬疑故事里故意做一些噱头,所有的细节都还原到讲故事的本质。

 

但是,关于《海市蜃楼》,如果你和我一样,已经是奥里奥尔导演的死忠,请小心,下面我要开始夸了。

 

 

所有的悬疑作者都有着人性的两面,一面是人性之恶,悬疑片通常关系到复杂的人物决策,因此需要一个强有力的“人物动机”作为支撑,而强有力的“人物动机”背后就是性格鲜明的人性,所以悬疑作者在叙事的时候必然会不断问自己“我的这个人物有动力做这样的事吗?”

 

在这样的追问之下,悬疑作者会随着每一次思考越来越加深对人性的理解,而这种理解又在反过来质问作者“这个人物何以被逼迫到这个程度”,所以当一个作者对人性之恶理解到一个程度,作为驾驭这种恶的力量,作者的内心也一定会同时泛起另外一种情感,那就是“怜悯”。

 


所以我们会观察到很多的悬疑作家,他们在写阴暗的悬疑故事和温暖的治愈故事上的天赋,是同步发展的,最典型的像日本作家“乙一”,他的作品割裂为“残酷和惨烈为基调的‘黑乙一’”和“以纤柔和悲凄为基调的‘白乙一’”。

 

一旦你理解这种作者的自省,你就会察觉到两者的根源是同源的,都是作者切身体会到的孤独,而这种孤独一旦得到回应,就会化作温暖。

 

一个作者在叙事的时候有两种选择,一种是遵循艺术和商业的原则,将技术性推到极致,甚至突破时代现有的框架,这需要作者有坚定的心态,去执行自己的艺术认知。但还有一种选择,打个比方,当你把人物残酷地置于戏剧冲突之中,告诉他选择一个就会失去另一个,在这一刻,你会对人物产生怜悯之心吗?

 

我要提醒你,如果产生的话,就要牺牲你的艺术性哦。

 

是的,奥里奥尔开始追寻艺术之外的东西了。

 

而一旦一个作者开始关注艺术之外的东西,他的作品风格就会开始发生特别明显的转变,首先就是节奏会变慢,因为快速的节奏是为了让观众快速地进入“心流”,而“心流”的本质是虚妄的,你打游戏的时候很认真,但是等你玩腻了,有没有觉得玩游戏的自己在追求虚假的东西?

 

叙事作者,还有游戏设计师,所有文化产品的基础功能就是把读者带进心流体验——做叙事并不是卖给读者故事和字,而是把读者的注意力拿过来,在这个基础上,在一个不现实的场景里提供超现实的体验,而心流体验的功能就是诱惑受众投入更多的注意力。

 

但这种诱惑是正确的吗?

 

当一个创作者觉察到这一点,他就会开始思考“心流”的本质,如果“心流”的本质是一种注意力陷阱,那么我们必须构造它吗?

 

所以假如我们在《看不见的客人》里,已经感受到奥里奥尔在抓取读者注意力这项能力上所达到的高度,我们就一定会察觉到,他开始背叛自己的叙事哲学——悬疑叙事一直以来遵循着冷酷的叙事哲学,悬疑叙事讲逻辑,讲复杂,讲最细微的可能和最合理的解释。

 

但在《海市蜃楼》里变了,作者开始讲“什么是爱”了,他开始希望自己的悬疑电影,可以带给观众情感上的体验,而不单单是“过瘾”,那一刻他可能就直接背叛了自己的票仓,但如果你问导演,他一定会回答“有比电影更重要的事情,但只能通过电影表达”。

 

所以你一定要看这部电影,才能从奥里奥尔的转变中,从那些电影的细枝末节中,感受到生活温柔的一面。

 

 

最后说几个导演的彩蛋。

 

这位导演在《看不见的客人》在中国获得成功之后,非常喜欢中国,目前已经在国内开通了多个社交平台的账号,亲自运营,而且自带翻译,他还和中国本土的悬疑片导演忻钰坤导演成为了好朋友,而后者拍摄了《心迷宫》和《暴烈无声》,两个悬疑片导演有着非常多的共同语言。

 

奥里奥尔·保罗1975年生,今年44岁,作为一名导演,他还非常年轻,这意味着,我们还有非常多的机会看到他的作品——如果下次他能起个好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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