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正面连接,作者:山雨,原文标题:《走四方》,题图来自:虎嗅(张一然拍摄)
远方总是充满诱惑。以前有三毛的撒哈拉沙漠,凯鲁亚克的“路就是生活”。后来有我们都知道的“世界这么大,我想去看看”。人们渴望摆脱现实,寻找自己的道路。
最近几年,社交媒体上的远方有了新的形状,一般要毗邻海或山,在窗子里就能看见;阳光下的草坪,小巷里的烟火气;喝的是咖啡和酒,谈论的是自我与主义。更重要的是,远方的生活必须被拍摄下来,发到网上。
社交媒体上的远方因此看起来非常拥挤,但现实中我们很少遇到真在那里的人。今年7月,编辑部的邮箱收到了一篇投稿,作者从北京辞职,怀揣仅有的一万块钱存款,去许多符合以上标准的地方游历。一个用肉身投入新型远方的年轻人。
我们设想这是一个二十几岁的青年与真实世界碰撞的故事。然而随着作者一次次地修改,浮现出来的故事主题更接近于“我在远方遇见我自己”。在路上,她经常感到被冒犯、被伤害;她会因为一份工作要求穿制服而感觉“失去了主体性”;她不知道如何与人建立友谊,在试探中逐渐缩回去。
现实世界被社交媒体投影到她的眼前,她垂涎,她出发了,然后她感到无所适从。我们在这个故事里看到双重的当下性:一个年轻人如何被虚构的远方感召,以及,在互联网上形成的自我如何面对现实的冲击。
游历四个月后,作者重回北京上班。结束的主要原因是钱。她出发时的启动资金是她当时的全部存款,一万块钱。旅居的四个月里,她谨慎消费,又赚了一些,存款维持在八千。但她不想继续过买不起新衣服、喝不起奶茶咖啡的日子了。有点残忍地说,琐碎的生活最终战胜了远方。但乐观地看,这四个月的自由体验也只花费了2000块钱。
今天是2025年12月22日,一年前的这天,作者从北京飞到三亚,开始走四方。现在我们发表这篇稿件,既是一种纪念,也邀请大家与作者一起,重走这条探索远方的路。
我要逃走
去年2月,毕业一年半后,我正式开始上班,在一家图书公司做AI编辑助理。
我的工作内容主要是复制粘贴——把领导给我的提示词以及文学经典原文复制粘贴给AI,让它翻译,再把它翻译的内容复制粘贴到word文档,一直重复,直到整本书都翻译完,核对译文和原文,不用看翻译得是否准确,只要保证原文和翻译内容的段落数量相等。
工资很少,交了房租和日常吃饭后,就不剩钱了,更不敢生病。但这也很好解决,我家住在北京附近的县城,我把租的房子退了,每天回家。
每天早上五点四十,闹钟响了,我皱眉、睁眼、按掉闹钟,用几秒钟调整好心情之后,立刻起床,穿上昨天晚上就已经选好的衣服,去卫生间快速刷牙、洗脸、涂爽肤水,给头发打弹力素,然后穿鞋,下楼。
猛骑20分钟自行车奔向公交站,然后在公交车上补2个小时觉,就到了北京,接着骑自行车到地铁站,再坐20分钟地铁到公司附近,最后骑车到公司楼下,打卡,冲向上楼的电梯。
下午六点,下班了。我边走向地铁站边提前把口罩戴好。北京夏天的地铁里很挤,会碰到陌生人流着汗的身体,还会闻到陌生人的汗臭味和又苦又臭的口气。在冰冷的银色地铁里,看不到外面的世界,只是黑压压一片。
我像是一个为工作而生的机器,到了上班的时间,传送带把我运到工位上,下班后为了维持我的生命体征,使我继续工作,传送带再把我运回家睡觉。一个机器怎么会需要看到外面的世界呢?只需要履行自己的职责就好了。外面的世界?那是人类的事儿。
北京的高楼
出了地铁站,我随便买一张15块钱的鸡蛋灌饼和一瓶草莓味的优酸乳充饥,然后骑共享单车去公交站。此时公交站已经排了长长的队,我在等公交的时候就把鸡蛋灌饼吃完了。
上车,我戴上耳机听播客。一个脱口秀演员说,他总是做一段时间这个工作,再做别的工作。另一个脱口秀演员说:“你这样工资不高啊。”“对啊,就是为了体验,我就是想这一辈子活别人的十辈子。” 我很羡慕他。
两个小时后,终于到站了,这时是晚上九点。我骑车回家。我和妈妈以及两个妹妹一起住,但现在她们没有一个人和我说话。我到家后立即洗漱,回到卧室。有时我会投几份简历,希望找到工资更高的工作,搬出去。有时我刷手机、听冥想视频,然后睡觉。
第二天早上五点四十,我又按时起床,通勤三个小时到公司,做八小时机械的无意义的工作,下班,通勤三个小时回家、睡觉。周末也无事可做,我在卧室里补觉,回老家看爷爷奶奶,工作日接着上班。
这完全不是我想过的生活。我想在假期旅行,看话剧、脱口秀、live house,参加读书会,也很想尝试其他有趣的兼职,比如咖啡师、调酒师。但这些在县城都不能实现。我没办法同时获得钱和自由。我感到被这份工作困住了。
这期间,小红书经常给我推荐一些辞职去低物价城市生活的博主。其中有个辞了北京工作在四川写作的人说,她在四川用几百块就租到了装修很好的树景房。她还说,每天吃饭加起来只需十块钱,三块钱就可以吃到一碗粥、一个鸡蛋、四个包子,一碗面五六块钱,现磨咖啡几块钱。
也是那段时间,我在抖音刷到成都人在水上打麻将的视频,为了避暑,他们把麻将桌搬到水上,在树荫下打麻将。回到小红书,我又看到成都人喝茶听曲儿的场景,茶馆木桌木椅,灰砖墙,店员穿着棉质长袍,高高举起长嘴壶给客人填茶,客人磕着瓜子,看台上演员张着双臂表演变脸。
我在小红书加入了一个成都的女性社群,她们会组织读书会、观影会、沉浸式话剧、徒步、攀岩等活动,还有技能分享。群里有个姐妹说,如果我去了,可以教我做咖啡!
犹豫着是否辞职时,我想起电视剧《北京青年》里的台词,王越说:
“如果我有8万块钱,我会拿钱去旅行,不仅能够开阔眼界,丰富知识,还能在路上结识各种各样的朋友。”
“旅行停留在一个地方,衣服脏了没人帮忙只能自己洗,需要一个人面对各种各样的问题,基本的生存能力就是这样慢慢积累下来的。”
“旅行完一大圈,凭你的眼界知识阅历、生存能力,怎么会挣不回来八万块呢?”
这段话为我打开了一个新的思路,无论怎样,我都会挣更多的钱,我更加有了辞职的勇气。
我投了很多在成都的工作,收到了不少线下面试的通知。我向领导提出辞职,领导挽留了我,但即使给我涨工资,我也不愿意留在北京了,我要去过松弛、自由、富足的生活了!
出师未捷
在辞职回家的公交上,我收到了杭州某大厂的外包offer,做文本标注的工作,工资七千五,比我上一份工作多,也比我预想的多。只可惜不在成都。距离入职还有一个多礼拜的时间,我还是决定先去成都看看。
回到家,我把我所有能装走的东西都装进了行李箱,第二天一早,我便提着两大行李箱前往成都。
到了成都,我很失望。这里和北京一样高楼林立,让人喘不上气。我没有见到居民在水上打麻将的场景。景区里充满采耳的叫卖声,采耳工具嗡嗡响。
我在小红书上找的室友说,武侯区最便宜的单间也要一千五,只比北京的房租少五百。我点的鱼香肉丝外卖,味道和北京差不多,价钱也和北京差不多。只有麻辣兔头确实美味。我原以为可以周末去稻城玩,一查才知道,单程就要坐15个小时大巴。
实际上,我来之前有几个网友劝我说,成都的工作比较低端,不是客服就是销售。还有人说成都地铁也很挤,饭也不便宜。我犹豫过几天,但最后想,总不会比北京更差吧。
不知道为什么,那时的我认为成都是一个没有高楼大厦,不令人压抑的城市(即便几年前我在电视上见到过成都的高楼)。我相信只要去了成都,就能过上悠闲的日子,会有余钱旅行。
现实情况是,成都的房租确实便宜一点,但工资也普遍比北京低一千多。我找了一些小公司,都说要入职一个月后才签劳动合同,并且还有七天试岗,期间工资一天60。
在成都看戏曲
我寄希望于大厂,投了字节的内容创作方向的AI数据运营专家,正式编制,工资最低八千。在等二面结果的时候,北京百度的外包岗位开出八千六的工资,要我立即答复。我还是想留在成都,拒掉了。但几天后,字节的人事告诉我二面没有通过。
这时,我手里只剩下一万块钱了。很快要到入职杭州某大厂外包公司的时间。为了有收入,也为了证明辞职的决定是对的,我去做了入职体检,准备入职。
入职体检需要做胸片,但我在那一年做过CT,不想再受辐射。HR说这是必须的,对身体不会有影响,只对备孕有影响。我立即警惕,问HR:“公司是不要怀孕的吗?”
“就是有些工作不适合孕妇做,比如加班。”
“我这个岗位不是不咋加班吗?”
“是不经常加班,但偶尔肯定有的,你要如实说,我们去做沟通。”
我把我的体检报告给她发了过去,只是体重指数低、尿抗坏血酸增高,尿酮体阳性。HR说,“医生建议复查。”
“是复查尿检吗?”
“跟你确认下,确定没有怀孕是吗?”
“没有,你是想我查一下有没有怀孕吗?”
“对,医生建议~”
“这是违法的,我没有怀孕,但如果你们公司对怀孕有歧视,我也要重新考虑。”
她不再让我复查,但我已经对这家公司印象不好了。只是我需要一份工作,我还是准备前往杭州。
离开成都前,我预定了从杭州机场到酒店的顺风车。好几个司机都打电话说要线下交易,我不同意。最后一个接单量为零的司机答应了不线下交易。
到了机场,司机主动帮我把行李放在了后备箱。他一边开车一边和他的女儿打电话,语气温柔。我的爸爸在离婚后再也没有对我这样说话了。我觉得司机是一个很好的父亲。很快,天黑了,车行驶到高速上,他提出要线下交易。
我说,我怕不安全。司机觉得我的担忧是多余的。我想到他可能把我拉到一个偏僻的地方性侵我,更害怕了。他说,如果不线下交易,你就下去。我不知道这儿距高速出口还有多远,我想象着我被扔下车,一个人走在高速上,车一辆一辆从我身边飞过。我很可能死在这儿。但我又想,他可能只是想多赚点钱,不会性侵我。正在犹豫的时候,他居然直接取消了订单,我没想到我根本没有权力不同意。
我立即报了警,并问警察,我还在司机车上,但我不知道他会不会把我扔高速上,我该怎么办?我以为警察会来高速上接我,或告诉我一些保护自己的方法。接着我听到警察说,他放你下来的时候你再打一辆车不就行了吗。我大脑一片空白,好在司机没有立即停车,而是开到高速路口,才让我下车。他愤愤地说,我这已经是好心了,已经做好事了!然后就开走了。我的行李还在后备箱里。我在平台上找不到司机的联系方式,没有办法,又报了警。
A警察找到司机后,让他把行李送过来,或者发快递,司机都找理由拒绝了。最后商量的结果是,第二天我叫快递员上门取件。此前,B警察和我说,人家把你送到这边了,你是不是应该支付人家车费啊?我大脑一片混沌,答应了支付司机这一段的车费93元。后来我才想到,司机半路抛客,是他的责任,不应该收我车费。
我在派出所附近订了个酒店,距离6.5公里,我很怕晚上打车再遇到危险,请求警察送我。警察们不愿意,我再三请求,终于有个警察送我去了酒店。
两个小时后,司机给我两个选择,要么当天晚上派快递员取件,要么第二天早上六点派快递员取件,如果第二天快递员没来,他就把我的行李放在村口,拿不到行李就不关他的事儿了。他给的两个时间,都没有快递员。
我怀疑他故意为难我,因为他之前拒绝警察的理由就是晚上没有快递。我又给警察打电话说明新情况。值班警察说,他们不能强迫司机留在家里。我没办法,只能忍着气和司机说:“我给您点钱,您帮帮我好吗,您也有女儿,您肯定也希望您的女儿在外面能够很顺利,麻烦您啦,谢谢您~” 我想唤醒他的同情心,但他说:“你现在知道出门在外了啊”。
他让我给他转账200元,备注是车子的损耗费。我没想到他会要这么多,有点犹豫。但他一直催我,并说,“不回复明天早上我直接去杭州了”。我话已说出口,只能回复:“好的”。他并不满意,一再要求我回复“确定”。
我给值班警察打电话询问该怎么办,他不耐烦地说,你怎么老变啊?不是说好了吗?就按照之前说的来,你老打电话,也会妨碍其他人进线好吧,我们这电话也不是为你一个人开的。我和司机说:“您放心,就按照警察说的来。” 但他依然坚持让我回复他“确定”,然后转账、备注损耗费,并且逼得更紧了,说,“5分钟之内不回复确定,明天早上我直接去杭州了,等我晚上再回来解决这个事情!”
我没有回复他,觉得他是故意拿走我行李,跟我要钱。于是我给12345市长信箱写了信。写完信已经凌晨两点多了,我睡不着,一直在担心行李,生怕错过他的电话。
第二天早上,他没有把我的行李送来,发微信说:“昨天没确定,我直接去杭州了啊。晚上回不回来,另外再说,你什么事情你跟警察去说,你不要跟我说,你不要以为我怕警察,这么点破事情,也不是警察说了算,是按照我的时间来。”
我又去了派出所,给B警察看我和司机的聊天记录。B警察说,只能说他道德有问题,不能说他违法。我又问A警察该怎么办,他说,那就先转给司机钱吧。我不情愿地转了,但司机退了回来,他一定要我备注车子损耗费。
我问司机:“如果不备注车子损耗费的话 您会把行李给我吗”?司机说:“行李不管怎样都会给你 不备注的话得看我时间”。另一位警察给司机打电话,问他为什么一定要备注,他说怕我把钱要回去,警察劝不动他,愤怒地摔下电话说,我也不管了!最后我只能写了备注。
司机给我送完行李后,说:“这就是你要的保障,以后出门在外长点脑子,别不识好歹自食其果。”
后来我和警察沟通了很多天,警察说不能认定他是故意,也没有让他把钱退给我。但因为警察介入,打车平台向我道歉,补偿我200元,并在短时间内限制司机的接单数量。我多次和平台沟通,要求不能再让司机接单,平台不同意。
我身心俱疲,担心再次遇到这样的事,实在不想在这个城市待下去了,觉得还是家乡安全。这时,妈妈再次打电话叫我回家,我和妈妈说了我的遭遇,妈妈没有问我的情况,也没有问我事情处理得怎么样,听到我要回家,就心满意足地挂了电话。
回到家,我每天睡醒就拿起手机,点开BOSS软件投简历、回复HR。
同时,我还在继续和警察沟通,一直无果,直到我打了公安机关的投诉电话12389。警察的领导同意退回我二百块钱,但不赔偿我因此产生的交通费和住宿费。最后还是给市长写的信起了作用,交通局不仅把钱赔偿给我了,还联系了打车平台,平台终于同意不再让司机接单。
辞职三个月后,我的存款剩下八千元左右。这期间除了必须的交通、住宿花销,我尽量省钱,最多吃一顿肯德基。
但我依然想过真正的旅居生活,为此,我投了很多旅游城市的工作,比如三亚。我关注的一个旅行博主说,她刚开始旅行的时候,做过一份包吃包住的民宿管家的工作,给别人刷马桶,过着低欲望的生活。我心想,我可以不怎么花钱,但我不想给别人刷马桶,还是继续找和文字相关的工作。
一天,我和妈妈又吵得很凶,我意识到我在家再也待不下去了。只能先找一份包吃住的工作离开。我看到有家酒店在招预定员,包吃住,不用刷厕所,只需要坐在办公室里接电话,便投了简历。HR说,这份工作月休8到10天,试用期底薪两千八,但是接电话了就有提成,过年的时候可以月入过万。虽然工资低,但有饭吃,有地方住,我在心里打算,只要待到过完年,我就可以用挣的钱去旅行。我通过了线上面试。
2024年12月22日,我从北京出发,乘坐MF8397号航班经厦门转机前往三亚,开始了我的旅居生活。
在去三亚的飞机上
初到三亚
一到三亚我就后悔了。酒店的宿舍在一个居民区里,一层的大玻璃门满是污渍,推开门,迎面而来的是一个蓝色的大垃圾桶。宿舍房门的锁芯松松垮垮地插在墙里,发黄的墙上脏兮兮的,暗红色的桌子掉了漆,皮质椅子的椅背摇摇欲坠。桌面上、椅子上、柜子上、床板上都积了一层厚厚的灰。
床是铁质的上下铺,下铺已住满人,我只得住在上铺。我从包里拿出湿巾,擦了擦椅子和上床的梯子,爬到床上。床板很薄,能听到木头断裂的声音。卫生间更加糟糕,马桶盖和马桶圈都发黄、布满黑色的裂纹,里面有层厚厚的刷不掉的黄渍。我在马桶圈上铺了一圈卫生纸,又往马桶里放了一张卫生纸,防止水溅出来。上完厕所,我用卫生纸垫着手合上马桶盖,冲厕所,随后洗了好几遍手。
晚上躺下,我闻到酒店发的被褥的臭味,无法入睡。床上的护栏很低,几乎和身体持平,并不牢固。我担心掉下去,一直紧贴着墙,直挺挺地躺着,不敢动。
我想,我怎么会沦落到这种境地,曾经我在北京住的床多么舒服,早上醒来有阳光照在床上,还有明亮的阳台,崭新的桌子柜子,干净到反光的木地板……此时的我像活在阴沟里。
第二天下午,我去办理入职。工作人员交给我一件浅绿色收腰半袖和一条白色直筒西裤,是必须穿的工服。我更绝望了。如果没有穿这套衣服,我还是我自己,一旦穿上这套制服,我就是服务员。制服让我感到失去了主体性。
除此之外,酒店还有更强的武器——名牌。我需要把名牌别在胸前,上面写着我的名字和所属部门,提醒我时刻注意自己的行为,扮演一个合格的员工。如果没做到,比如,打的饭没有吃完,厨师长就会联系我的主管。
但没有办法,除了这里我没有住的地方,只能接受了。
我背了两天酒店的资料,记下游泳池在哪,餐厅几点开门。大部分时间我都在摸鱼,看读书博主的视频、投简历、或者看新媒体运营的书。好几天过去,主管一直没有让我接预订电话。我感觉月入过万希望渺茫。
这时,我收到了两家公司的面试邀约,便请了一天假。第一家是给酒店做新媒体运营,需要穿制服,不合适。第二家是给大型商场做新媒体运营,住宿条件比我的宿舍还差,依然需要穿制服,十分不合适。
我最后找到的工作在后海村的一家小酒馆。后海村是三亚海棠区的一个小渔村,现在是冲浪圣地。我沿着街走,来到一座古朴的房子前,就是我要面试的酒馆。我在前台询问时,一个穿着黑色运动半袖、肚子微凸的中年男人向我走来,笑着问我,吃了吗?我说,没有。他朝后厨说,王姐,给她煮碗咱店里的招牌。
我们到窗边坐下,边吃边聊。这份工作的方方面面都令我满意。我负责在自媒体平台上写关于后海村的攻略和游记,工作时间我自己掌握,月薪4000。这里不需要穿制服,还可以免费学调酒。宿舍很干净,有淋浴间,床是木质的,被褥和床品都是新的。
老板说我办理完离职后,就可以入职,还可以先搬进这里的宿舍。为了确保得到这份工作,我主动写了试稿,第二天发给老板。他很满意。
我在酒馆待到傍晚,员工们才陆续起床,下楼,吃饭。我认识了店长姗姗、义工小魏、歌手鸟鸟,还有一个叫潇潇的店员。她们打扮得风格各异,总在笑着,轻松得不像是在工作。我也被带动得开心起来。
第三天,我搭老板的车回到酒店。那间阴暗的宿舍也没那么令我反感了。1月4日返工,我向领导提出离职,领导同意了。我放心地在宿舍躺了半天,又去天涯海角玩了一天。1月6日,我办理完离职,前往后海村。
在后海村冲浪的人
美梦成真
我终于过上了想象中旅行博主的生活。
一睁眼,九点了。室友还在睡觉,我蹑手蹑脚地起床洗漱,准备去村里吃早餐。路上有零星游客,小商贩此起彼伏地叫卖。我拐进村子深处的一家苍蝇小店,点一碗十二块钱的粉汤。粉里放了扇贝、瘦猪肉、青菜,搭配上黄灯笼辣椒,又辣又鲜。
吃完早饭,我会去海边的咖啡厅拍照,点一杯咖啡,坐着看海、看书。后海村里的人看起来都很悠闲。村口的路边零散停着房车,有一家人在草地上支起桌子吃饭,大人们围坐一圈,小女孩在草地上笑着奔跑。有的车尾摆了咖啡机,车身上拉着挂布招牌。看似是当地人的阿姨向我走来,问我要不要吃小菠萝。
快到中午,我走回酒馆。老板如果在店里,会给我们做午餐,他的手艺很好,土豆炖牛腩、羊肉汤、马鲛鱼……我通常只吃一碗米饭,但在这里经常吃两到三碗,很快长胖了。
吃饭时,如果流浪猫来到身边,他便会夹几块马鲛鱼喂给它们。猫粮放在店门口,供猫们随便吃。我每天早上开门,都会有几只流浪猫早早地候在门外。
下午,街上很多小店还没有开,我坐在店外,吹着海风,喝酒看书。我会招呼客人,给他们泡一壶鹧鸪茶端去。这些并不是我的工作,但我做这些时,仿佛酒馆是我开的,我才是主人。
四五点,村里的小店陆续开门,我走去街上逛古着店、首饰店。有家古着店的老板很随性,有时五六点开门,有时晚饭后才开,甚至不开。有一次我问他一个蓝色的雕像是什么,他双眼放光,热情地介绍说是他从一座古宅淘来的门上的装饰物。
晚上,七八点,我去其他酒馆拍照,用作素材。回到店里,我也会跟店长姗姗学习调酒。刚开始很新鲜,但做几次后,我发现调酒就是把几种液体,按照一定比例,勾兑在一起,再搅拌搅拌。没有新意。好在这不是我的工作。
后海村的晚上
晚上九点,回到房间,我先发布前一天写的内容,再根据白天玩的真实体验写攻略或游记,连同拍的照片一起,发给老板审核。老板经常发来两个大拇指的表情,很少让我修改。最后我再查看几天前作品的数据分析,把它们总结到表格里,找出不足。我一天的工作就完成了。
后海村的夜生活还没结束。楼下,老板已经在给我们烤羊肉串、熬海鲜粥了。吃完夜宵,我听着播客,心满意足地入睡。这就是我的理想生活了。
男孩们
但也不是没有困扰。
几乎每一天我路过那家古着店的时候,都会看到一个穿着白色上衣、蓝色牛仔裤、黄色添柏岚鞋的男青年,坐在小马扎上摆摊,卖中药首饰。
他一直在旅行,靠摆摊获得收入。我觉得他的经历有趣,总会主动和他打声招呼,或聊上一会儿。有时,我让他推荐附近好玩的地方,有时我们聊他在路上的经历。后来,我把他的摊位写进了攻略里,他知道后,送了我一条中药项链。
有一天,我像往常一样路过古着店,听到有人喊了一声“嘿”。我回头看到他坐在店对面的拐角处,在和几个男人聊天。我和他打招呼,他举起酒瓶,笑着说,来喝酒啊。
我突然有点慌张,笑着说,“不了,不了”,快步离开。我潜意识觉得那会是一场不太适合我的酒局。等我走回来,他又喊了我一声。这时他一个人坐在古着店门口,又举起刚刚的绿色酒瓶,指了指自己旁边的位置,笑着说,来啊,喝酒啊。
我更尴尬了,还是笑着说,不了不了。他可能喝多了,用轻佻的语气说,“来啊,聊聊天。” 我感觉他越界了,心里不太舒服,但又不想显得不礼貌,就勉强挤出笑,又说了一遍,不了不了。
那之后我再也没有主动和他打招呼,路过的时候也装作没有看见。他主动打招呼,我都笑着敷衍一下,赶紧跑开。接连几次后,我有些愧疚,是不是我反应过激了?也许他只是想聊天,也许他根本意识不到那种语气会让人不舒服。但我也没得到验证的机会,不久后,那家店门口摆摊的换成了一个算塔罗牌的男人。
后来我又遇到了一个骑车旅行的人。他和两个朋友在店前问路,我们聊了两句,发现竟然是河北老乡。晚上,我又在酒馆见到他,他邀请我一起聊天。他提起这是他第三次来海南,之前还摩旅了一年。他很早就不读书了,先做纹身师,然后又开始旅行。每年冬天,他都会去尼泊尔进货,卖唐卡,几个月的收入,再加上途中做的其他事情,就够旅行了。今年他又把唯一的弟弟带出来一起旅行。
以前在城市生活的时候,我以为不上班,一直旅行的人是少数,但当我向外走去,这样的人变成了多数。那个卖摆摊首饰的人、骑车旅行的人,都生活得不错,挣的钱足够支持旅行,精神状态还很好。这让我更加坚信了一直旅居的可行性。
后海村的街道
他讲起在尼泊尔的一次奇遇。他打车到一处,司机一直说fight、fight,他心想,打架和你有什么关系,就让司机走。走到中间,前面堵满了人。他下车去凑热闹,走近后突然听到一声枪响,然后就开始流泪。他才意识到这是游行,有人发射了催泪弹,于是赶快跑。我边听边感叹,这好刺激。
后来,他又讲起他在尼泊尔遇到的女性主义纹身师。我没想到他居然会了解女性主义。我们聊得很愉快,互留了联系方式,他告诉我他叫“徐风”,问我叫什么。我犹豫了一下,把真名告诉了他。
第二天早上,他邀请我一起吃早饭,但我有约了。等中午我再联系他时,他已经走了。
当天我们频繁发微信,他分享在路上遇到的事情,我也好奇地问他。晚上,我迟了几分钟回复他,他便问我“你在干嘛”。我没接话,同时感到困惑,他想和我谈恋爱吗?可我只是把他当作朋友,不过,万一是我误会了呢?
过了几天,我在他以前的朋友圈中看到了一张结婚证。原来他结婚了,而且他的真名并不是“徐风”。我感觉被骗了,把他的权限改成了仅聊天。但我又想,也许他并不是想骗我,这只是他的化名?是不是我太敏感了?
总之,和这两个男性的短暂相处让我感觉疲惫,处理人际关系真是件复杂的事。
后来事情变得越来越复杂了。一天,我正和店里的义工小乐聊天,一个穿着花衬衫,头中间留着小辫的中年男歌手吹着口哨从我们身边走过。我学着他试着吹了一下,吹得不连贯,于是说了句,我怎么吹不好。男歌手笑着说,你口活不好,然后回过头看我。我一时间没反应过来,机械地笑着。小乐(男)的表情很尴尬。小乐的反应让我突然想到在网上看的,当有人说黄段子时最好的应对是不笑,让对方尴尬。我立马收回了笑容。
我还发现,这位中年男歌手在表演时也会公然和客人讲黄色笑话,但也有一些人(包括女性)和他互动得很开心。我不知道他们是不是不好意思说出不适。
还有一次,晚上我从前台经过时,义工小韩(男)突然走到我身后,用冰凉的手摸了一下我后背裸露的皮肤,然后笑着跑开了。我吓了一跳,立即想到性骚扰,想大声骂他,但转念一想,他很可能狡辩说自己是在开玩笑。如果我发作,鉴于中年男歌手的行为以及其他人的反应,说不定大家都会认为是我小题大做。我没说话,板着脸走开了。我也想过报警,但又怕给店里带来不好的影响,让老板辞退我。之后,我只是疏远小韩,没和任何人说。
过了一段时间,我发现我的室友小贝经常会说一些和女性主义有关的话题,便和小贝说了这件事。小贝告诉我,她也遇到了性骚扰。一次她用电动车载着小乐时,小乐亲了小贝的脖子,她当下就骂他:“你有毛病啊!”之后她又找小乐很严肃地表达了不满。
小贝的话给了我勇气,我决定当面和小韩说清楚。我在脑海中排练了很多次,一定不能一张口就流泪,而是义正词严地指出:“你这是性骚扰!以后不要再这样做了,不然我会报警。”
终于有一天我鼓足勇气,把他叫到无人的宿舍客厅,和他面对面坐下。我表情严肃地对他说:“你还记得那天,我穿了一件黑色的露背上衣,你用手冰我后背吗?你这样是性骚扰,我很不舒服,你以后别这样做了。”他愣了一下说:“不记得了。”我心想,果然加害者都不会记得自己伤害了别人。我瞪着眼睛说:“你是觉得穿露背装,就是为了给男人看的吗?”他好像感觉到了我的愤怒,立即向我道歉,说,不好意思,不好意思,然后抓了一下头发说,真不记得了。
我没有遇到想象中的抵赖,于是想,他会不会只是想开个玩笑,没有恶意呢?其实我一直觉得小韩人很好,他很勤劳,我面试的那天,是他接待的我,给我倒茶,又给我洗水果。
我说,没事,如果是开玩笑,我只接受不是我男朋友的男性触碰手和胳膊,其他不可以。这时,我才敢展现出一点我脆弱的那一面,说,我后来都不敢穿那件衣服了。他又接连道歉。我没想到他会态度这么好,让我反倒有些不好意思,略带安慰地和他说:没事没事,便走开了。
由于在店里的这些经历,我和老板提议举办女性主义宣传活动,希望可以让店里的男员工以及当地的男性知道他们的一些行为是不对的,也希望让当地的女村民了解到,我们女性是可以拒绝、可以表达愤怒的。但老板拒绝了。
我有些失落。很久后,回想那些客人和中年歌手互动时热闹愉快的场面,我想,如果他们互相之间没有觉得不舒服,如果他们本身这样生活就很好,我凭什么高傲地以为我的才是正确的呢?我凭什么让他们按照我认为对的方式生活呢?也许在他们的语境中,这对他们来说并不是冒犯。我的介入会不会引起混乱,让他们不适呢?
后来,编辑推荐我读德国哲学家斯文娅·弗拉斯珀勒写的《敏感与自我》。书中写道:“人类需要触摸:不仅孩子需要,成年人也需要;不仅在特殊情况下需要,在日常生活中也如此;不仅可以来自熟人,也可以来自陌生人。触摸,即使转瞬即逝,也能创造亲密、团结、安全、信任,以及情感上的亲近。简而言之,触摸带来温暖。” 作者还引用了德国神经学家丽贝卡·伯默在其著作《温情触碰》中的观点:“触摸不仅刺激了对抚摸有特殊反应的C类触觉纤维,而且刺激了皮肤中的热感受器。温暖本身可以影响情绪和心情。温暖会引发幸福感和舒适感,并促进血清素释放。”
读这本书让我反观自己的感受。近两年,我和其他人确实没有什么身体上的接触。我也确实感到孤独。可是,当我被不太熟的男性突然触摸后背,我只感到不适、被侵犯,并没有感到幸福。
也许我的这种不舒服也是被观念建构的?我想起小的时候,小男孩也会这样做,我并不觉得那是性骚扰,只当成开玩笑。可是当小男孩在男权社会长大,他这样做还会没有邪念吗?然而他又一定就会心存邪念吗?我们该怎么判断呢?两性又该如何健康相处呢?我没有答案。
一段短暂的友情
实际上,对当时的我来说,友情也同样难处理。有一天,小贝和我聊起家人,说她的妈妈在离婚后把负面情绪倾泻给她,但当她难过时,妈妈却并不安慰她。她说着要哭了,我赶忙从床上站起来抱她,轻轻地拍她的背。我的妈妈也在离婚后把全部的负面情绪倾泻给我,我感觉我们有一样的遭遇。
之后,一直很想亲近她,和她聊天,但我经常不知道该和她聊什么。因为害怕受伤害,我没有把我和妈妈的关系告诉她。只是每当有好吃的或她爱吃的宵夜,我都会跑到楼上告诉她,或给她发消息。
但我们的关系并没有按照我想象的那样发展,小贝好像并没有把我当成亲密的朋友。她经常和义工小乐一起去遛店里的狗。有时我们需要自己解决午饭,如果小乐在店里吃饭,小贝就建议我们轮流做饭一起吃,小乐不吃的时候,她就建议我和她各自解决。我感觉她更愿意和小乐相处。
她好像也不太在乎我的感受。聊天的时候,她总是说“你有毛病吧”。我心里不舒服,却又不知道怎么立即反驳。有一次,我想找她说事,就叫她的名字,突然听到一句,“X你妈。” 我不解,问她为什么骂我,她说,你在我上厕所最脆弱的时候叫我,当然骂你。
我一直把这些不适藏在心里,没有和她说过。大年初一那天,老板带我们去游乐场玩。我被安排坐一辆吉普车,小贝被分到轿车上。中途停车,大家都吵着要换车,我坐着没动,小贝走过来打开我的车门,用命令的语气说:下来!我要坐。我突然不想再顺着她了,于是没有看她,目视前方,坚定地说:我也想坐。她没说话,走开了。
但小贝依然是让我在陌生的地方有安全感的人。有一天晚上,那位中年男歌手突然推开房门进来,那时我正躺在床上睡觉,吓了一跳,以为他要侵犯我。后来他说他以为另一个男生住在这个房间。我和小贝说了这件事,小贝说:“那他要这样闹事,我真得骂人的”,并给我发了两个抱抱的表情。
后海村的日落
大年初二,她义工期满要回去了。我一直关注她的动静,不想错过送她。她走的时候,我装作下楼有事的样子,一路跟着她下楼,又跟着她到店门口。她没说什么,回头朝我笑了一下。我也笑着和她再见。
她走后,房间里就只有我一个人了,店里白天也只有我一个人了。此前我和小贝都会在白天起床,而其他人都晚上上班,直到傍晚才起床。店里白天不开灯,我面对黑黑的酒馆,很压抑。回到宿舍,面对空空的房间,很孤独。
我只好白天都待在外面。很快,后海村及其周边都被我玩遍了,写遍了。我需要逛其他地方来完成工作任务。我在小红书上看到,海南有个村子有典型的清代建筑,正好那附近有个数字游民社区在招聘新媒体运营,可以用工作换免费的住宿。酒馆的老板也同意我远程办公。
于是2月7日,在小酒馆工作一个月后,我离开了后海村,开始了在数字游民社区的生活。
游民社区里的形而上茶话会
社区位于一个偏僻的小村子,紧邻大海。社区主理人安排我住在一个多人间,窗外是绿色的草坪和浅蓝色的大海。海边椰子林中间,还挂着一张彩色的吊床。社区里还有一个游泳池。我想象自己每天睁开眼就可以看到大海,还可以躺在吊床上睡觉,或是学习游泳,感到很满足。
一切收拾妥当,我便下楼。主理人正和一个女孩斜对面坐在一张黑桌子边,女孩不停地敲击键盘。他向我介绍,女孩叫小畅,是美国藤校的硕士,现在在北欧读AI博士。小畅很漂亮,有一双大大的眼睛,笑起来有两个酒窝,说话声音很可爱。
他们正在聊无人驾驶。社区的一个成员问她,为什么认为无人驾驶可以帮助司机?小畅说,无人驾驶可以解放司机的劳动,让司机做自己真正想做的事。我觉得这是一种精英视角,问她,有没有想过司机不是想做司机,而是只能做司机,他们没有其他谋生手段。
我们又讨论了一番,具体的内容我记不清,但我感到小畅并非我想象中的只有精英视角,而是也在意底层。随后,她邀请我一起去村口吃晚饭。我们沿着海边走,沙子软软的,凉凉的海风吹着我的裙子,海浪有节奏地沉吟着。我们又聊起之前的话题,她认为无人驾驶是趋势,我认为应该控制这项技术的发展速度,等司机们找到其他可替代性的工作。我们就此达成共识。
之后我和小畅经常一起吃饭、玩飞盘、游泳,我们也一起工作、去沙滩边散步、读书、讨论女性主义。
游民社区附近的海
有一天晚上,我们在泳池旁边喝酒聊天。其中一个朋友是老板,他说他的一个女员工引诱他,想要借此获得更高的职位。他说她不自爱。我们都认为她不应该这样做。但我认为她这样做肯定有更深层的原因,如果不是迫于无奈,没有女性愿意出卖自己的身体。我说,她这样做可能是因为,她虽然能力很强,但是缺少一个资源来让她获得更高的成就。如果是一个很有社会地位的女性,她能获得她想要的成就,就不会想要出卖自己的身体。
另一个一起聊天的男孩阿筠突然生气了,指着我的鼻子,怒视着我说,你是在为她开脱吗?你觉得她没有任何问题吗?一切都要怪环境吗?我承认这是男权环境,但是这是她自己的选择。
我解释说,在男权社会,女性就是很难通过正常的途径站到最高的位置,你看现实中有多少女性是站在最高位置的,如果她就是有这样的野心,但通过正当途径不能取得,她只能利用男性。当然这样是不道德的。
另外两个女孩饼干和沐沐说,可是这样的人背叛了女性啊,她这样做,那么当我有一天获得了成功,也会被认为是通过出卖身体获得的。我说,背叛女性的不是她,她也是男权社会的受害者,让女性被污名化的也不是她,而是这个男权社会。在男女不平等的情况下,要求女性纯洁,本身就是一个男权表述,是对女性的霸权。人们会以同样的道德标准要求男性吗?我以前特别讨厌武则天,我觉得她心狠手辣,可在她那个时代,她想成为最高执政者,她只能那样。
饼干和沐沐对视了一眼,又看向我,笑着说,你这接受了什么教育啊,讨厌武则天。她们突然提起教育让我有点不舒服,我确实在学历上不如她们。这时,小畅说,我也理解那个女生。虽然小畅没有说出原因,但是我还是得到了慰藉。
后来,他们讨论了一些别的。但我回想起了阿筠指着我的动作,心情很差,便上楼躺着。过了一会儿,我决定下楼和阿筠表达我的感受。我一坐下,饼干便握住了我的手,摩挲了两下。我感到安慰。
我对他说,刚刚讨论的时候,你指着我,我有些不舒服。阿筠露出不好意思的表情,说,抱歉,我当时上头了,我这个行为确实不对。沐沐是阿筠的女朋友,她赶快打圆场:这个事儿阿筠确实错了,他也经常这样对我,我有时也会被气哭。我说,那个态度有点吓到我。阿筠说,我太上头了,我刚刚去健身房练了半天才缓过来。沐沐笑着说,那么生气吗。我们嘻嘻哈哈地这件事就过去了。
在社区草坪的吊床上
我在社区里生活了10天,这样关于社会议题、女性主义的讨论几乎每天发生。我以前很渴望这样的氛围,但当真的实现了,生活却变得不真实,仿佛活在虚空里。我也很想和人分享吃什么、喝什么这些具体的事情,而不仅仅是各种形而上的话题。
同时,社区工作的标准总是在变化,慢慢占据了我大部分时间,我有时不得不拖延酒馆的工作。老板没说什么,但我很愧疚。我在社区的工作是没有报酬的,只是换来免费的住宿,酒馆的工作却是我实实在在的经济来源。后来,社区主理人要我写一篇有关社区成员的文章,要做采访,耗费很多时间。我不想因此丢掉酒馆的工作,决定离开。
太穷了,必须找工作
离开后海村后,我一直尝试找别的工作机会,希望再赚些钱。酒馆的工资一个月4000,如果我想长期旅行,这点工资肯定不够。而且我的合同7月份就到期了。我距离酒馆越远,就越担心失去这份工作,希望给自己找一个后路。
但我再也没有遇到像后海村酒馆那样的好老板了。2月中旬,我到日月湾应聘一家酒吧的新媒体内容岗位。老板的面试约定在下午三点,我一直等到晚上八点,他才现身。他没有道歉,直接一连串提问:你觉得我们该怎么做?(我说写关于产品的故事)你能保证数据吗?不能的话我请你做什么呢?我被他迟到而不道歉和提问态度激怒了,说,我确实保证不了,如果不能写故事的话,我就不太愿意做。说着我站了起来,准备走。他伸出胳膊拦我,语气突然软下来,说,我们再商量商量。我说,不了。就离开了。
后来我又去了景德镇,想做咖啡师——这也是小红书给我提供的思路。那时是三月,景德镇的淡季,我只找到一家咖啡店愿意招聘零经验的咖啡师。
这份工作条件不错,月薪4000,提供住宿。我需要在做咖啡之外,每天发一条社交媒体。奇怪是老板提出的工资支付方式。这是一个比我还小一两岁的男人,他说,你入职后,我立马给你4000块钱,然后你写一张欠条——如果你没待到11月(10月是最后的旺季),那最后一个月的工资我就不给你了。我提议,淡季时,可以只在我干活的时候给钱,但不写欠条。他不愿意。我便走了。
十几分钟后,他发来信息,让我再回去谈谈,说可以不写欠条。我问他什么时候签合同。他说,为什么要签合同呢?我又不会骗你,我主要是为了交朋友。这说法让我更不信任他了。
而且,他提供住宿的地方在他的家。我想,万一他在我的房间安装摄像头呢?万一我想离职,他暴跳如雷,打我呢?如果和他住在一起,我想逃都没地方逃。最终,我拒绝了他。
三个多月过去,我的存款还是八千多。花销主要集中在飞机票、火车票和吃饭、住宿,但零碎的花费也不少,打车、租电动车、地铁、景区门票。我每个月的4000块钱工资都会花完。
去景德镇之前,我先去了南昌,见在那里读书的妹妹。离开海南,没了免费的住处,我越来越穷了。我住一家青旅的八人间,每个床位每晚20元。所幸房间很干净,还有空调,每天早上提供免费的大米粥。
南昌青旅的床位
白天,我经常会去西西弗书店工作。书店里免费的座位很少,我几乎每次都要点一杯40元左右的咖啡。以前这根本不需要犹豫,现在却成了大额支出。连十几块钱一杯的奶茶我都已经很久不舍得喝了。
点外卖也变得困难,我不停地比对不同平台的价格。换做以前,即便多花了钱,我也不在乎,我更在意的是我的心力。但现在我不得不为了几块钱,出卖大量的时间和心力。
旅居的几个月以来,我没买一件衣服。我出发时穿的皮衣,已经被我洗掉了皮。每次脱下它的时候,我的脖子上、后背上都是黑色的碎屑。我本来打算一直去暖和的地方,没想到三月份的南昌还是那么冷。我只有走的时候穿的一身厚衣服。衣服洗了的时候,我只能待在青旅里,等衣服晾干。我实在受够了这种低欲望的生活。
我戴着在后海村买的耳夹,穿着掉皮的皮衣
除了找工作,我还尝试在知乎写短篇小说和做视频自媒体。小说写得很艰难,我不擅长虚构,也不相信我笔下的人物,怎么可能有纯好或纯坏的人呢?我一边写,一边鄙视自己。一个月后,编辑说,小说剧情逻辑经不起推敲。我顺势放弃了。
后来,我试图用视频记录我在不同地方遇到的不同的人,发在小红书上。在浙江安吉,我采访了在茶山采茶的阿姨。拍摄只用了一天,剪辑却花了很多天。我每天从早剪到晚,工作时间比上班还长,并且没有假期。上班的时候,我还可以在下班后,放心地看电视剧。现在我完全没有时间和心情。
我担心视频数据不好,焦虑得睡不着觉,在床上翻来覆去,学习其他旅行博主的视频。我的作息变成了凌晨1、2点入睡,第二天9、10点才起床。我时常厌恶自己不能做到像以前一样早睡早起。
好的方面是,我在浙江安吉住的数字游民社区很便宜,6人间的床位月租只需440元。我经常坐在社区的草坪上,喝茶、看书、晒太阳。每当这时,我就会想,这不就是我想要的生活吗?
但坏消息也很快传来。4月8日,后海村酒馆的老板说,酒馆生意不好,让我四月之后不用再做内容了。唯一的收入没了,我开始想,要不要回北京上班呢?
失败
我决定最后尝试一次,离开安吉,去了杭州,在一家咖啡馆打工换技能,学做咖啡师。老板说,平时没有工资,但店里有活动忙的时候,会给一些劳务费。
恰巧第二天就有活动,我去帮忙端盘子、摆盘,忙了一上午。老板没有提给我钱的事,我也没好意思要。我请教她怎么打奶泡,怎么做融合,她似乎不太愿意教我,让我看小红书上的教程学。我用咖啡渣和洗洁精练习,学会了打奶泡,却练不好融合。
那时,我也在网上找其他的咖啡师工作。店家的说法都差不多,每天至少工作十个小时,有可能加班,没有加班费,月休4天甚至2天。我想,这还不如上班呢。
用咖啡渣练习做咖啡
4月,又一次大规模投简历开始了。这时我已经不奢望继续旅居了,只求能做我感兴趣的文字类工作,比如新媒体运营、记者。
有一家位于上海的公司,岗位简介中说,优质内容会被选送《南方周末》。我在杭州写了试稿。等结果时,北京的一家公司让我去面试。我担心错过机会,立即启程去北京,但面试没有通过。这时,上海公司告诉我,试稿通过了,让我去面试,我又坐了一夜的火车硬座前往上海。可惜面试又失败了。这些都发生在10天之内。
从上海公司出来,我收到另一家北京公司的offer,工作是写消费类的内容,月薪7500,熟练后有提成。我终于还是要回北京了。
旅居的这四个月就像梦一样。我去了很多地方,见到了很多不一样的人,体验了不一样的生活。这四个月经历的事情顶得上过去几年的厚度。虽然失眠,但睡觉的时间由我自己把控。虽然经常焦虑,但在写这篇文章的时候,我意识到,我的焦虑不是来自工作不稳定,而是来自没有一技之长。也许,有一天,我有了足以傍身的技能,我还是会旅居。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正面连接,作者:山雨,编辑:于蒙,顾问:王天挺,插画:陈禹,出品人/监制:曾鸣
